她死后的第二天,我和弟弟个喝了一碗稀粥,便被娘哄着睡觉。
娘看我们睡着了,便小声唤了一声爹爹。
爹爹把奶奶的尸体从床上移了下去,裹在了草席里。
他和娘小心翼翼地把奶奶抬出了屋,娘临走时带上了屋门。
紧接着,半睡半醒时,我听到了后院的方向传来了铲子挖土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我问奶奶去哪了。
爹爹跟我说:奶奶在后院。
我去后院一看,后院有个小土堆,土堆旁摆着奶奶喜欢的一些旧物,那里大概是奶奶埋着的地方。
……
爹爹[我觉得还是不行。]
娘[什么不行?]
爹爹[咱妈葬的不行,咱不该就这么葬了她。]
娘[……]
爹爹[一会儿我要去镇上,买一件寿衣、一口棺材,再把咱妈葬一次,至少要和咱爹葬在一起啊。]
娘[这得花多少钱?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爹爹[拿粮食换吧,我算了算,不多,也就半个月的粮。]
娘[半个月的粮?那可是我们半个月的命!不行!]
爹爹[又不多!我越想越不对,咱妈死了不能就这么囫囵埋了。]
爹爹[咱再穷也有个屋子住,不能让咱妈成了孤魂野鬼……至于粮,那我之后有办法弄!]
爹爹对娘说道,他渐渐加重了声音。
不一会儿后,屋内响起了娘的哭闹声、爹爹的怒骂声、弟弟的哭声。
我僵在后院里,看着埋着奶奶的小土堆,将手掌贴在了上面。

我不敢回屋,不敢面对吵起来的爹妈。
……
爹妈很快便不争论丧葬的事了。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税管。
这个税管带着两个官兵,一来便踹了我们的屋子。
……
税官[哎哎!交粮!我们来收八斗米的粮!]
税官扯着嗓子喊着,另外两个环兵开始放我们的屋子。
爹爹[官老爷是不是走错门了?……不是年前刚交了粮,不该再交粮啊?]
税官[住你们旁边的那户人家跑了!你们不知道?]
爹爹[啊?您是说沈家吗?他们跑了……这这、我们不知道啊?]
税官[管他沈家王家!他们跑了,你必须得知道!]
税官[按照朝廷律法,他们跑了,没人交粮,我便要从你这收粮!]
爹爹[不行、不行啊……官老爷,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律法……]
税官[那是你知道晚了!这都是上头的命令,我也是给上头办事的,别不知好歹。]
爹爹[官老爷!我们是真的没粮了啊……前年大旱,去年也是大旱,连着两年没有下一滴雨,种的东西早死完了……]
爹爹[我们家还有两个小娃要养,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在想着去哪借粮呢……]
官兵[头儿!他们有粮!看着缸里至少藏了一石!]
税官[拿八斗出来!]
爹爹[哎、哎!不能拿!不能拿!]
爹爹[官老爷,我求求你们了,这都是我们的活命粮啊,真不能拿啊!]
爹爹[要么你们别往上报,三个老爷每人拿一斗米走吧!好不好?!]
税官[滚蛋!]
税官[老子也不想你们家娃子饿死,大发慈悲给你们留了两斗米!]
税官[行了,别吵!再吵我们把剩下的也拿走!]
我听到爹爹卑微的祈求声,以及官兵推搡爹爹的声音。
他们拔出刀来,翻箱倒柜,把我们用来活命的粮装到了袋子里,又把袋子带走了。
爹妈被他们打了,弟弟一直在哭,他们最后还是把粮拿走了。
我一直在后院,蹲在地上,捂住耳朵不敢听。
……
——嘭!
爹爹[这些个棒客、兵贼……不得好死的玩意!]
税官和官兵走了后,爹爹捶了一下墙,不甘心地咒骂着。
娘[刚才你还想着要给娘买棺材……现在倒好,我们四口人只有两斗米,连一个月都活不了!]
娘[财儿、穗儿、我、你……我们一家子都要饿死了……]
爹爹[别哭了!我之前就说了,有办法的!]
娘[有什么办法,你要卖了后院那宝贝?]
爹爹[不行!娘死前特别说了,传家宝怎么着也不能卖。]
娘[那怎么办?]
爹爹[唉,我以前就想过……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带着我爹当年留下来的那堆东西,去演影子戏。]
娘[你当真?戏子是最贱的下九流,你爹当初好不容易摆脱了这身份,说不许你再演的……]
爹爹[现在这光景,再演也是没办法……影子戏再贱,也是一门手艺……]
爹爹[这手艺若是能让我们活下来,那我就必须得演。]
娘[你去什么地方演?]
爹爹[去邻镇,甘泉那边。]
娘[要是被熟人瞧见了怎么办?]
爹爹[如今这世道,瞧见就瞧见了呗,先活下来最重要啊。]
爹爹[我收拾一下,今天就赶路去隔壁镇子,演上几天,换到足够的粮后就来找你们。]
爹爹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翻找床下的木箱。
那木箱里,留着爷爷送给爹爹的演影子戏用的东西。
我[爹,我也要去!]
我听到爹爹收拾东西的声音,赶忙迈进了屋子,抢着要陪他去。
早几年的时候,爹爹教过我一些敲锣和操影的手艺,给我粗略的讲过要怎么演影子戏。
爹爹[穗儿,演影子戏贱……你不能去。]
娘[是啊,你这小女娃凑什么热闹!若是落下了闲话,你以后都嫁不出去!]
爹妈听了我想演影子戏后,都不许我去。
我[闲话就闲话吧,爹爹也说了,现在我们能活下来最重要,我也想给家里出一份力。]
我[而且……爹爹,你忘了吗?]
我[你以前说了……影子戏至少要四只手才能演好……而且,我也想多学一门手艺。]
我喃喃的对爹妈说道,眼神中透露出急切。
爹爹[……]
爹爹[行吧,多个谋生的手艺也好。]
爹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算是同意了我和他一起去。
……
我和爹爹出了门,一路步行。
爹爹一手抱着木箱子,一手牵着我,走到了邻镇。
我们村旁边的镇子叫甘泉,这里虽然叫了这个名字,却和我们村子一样闹了旱灾,根本见不到什么泉。
不过,爹爹说过,大灾来临之时,城里过的比镇里的好,镇里过的比村里的好。
人多起来,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至于死的死,逃的逃。
……
我们在傍晚时到了甘泉镇,一到镇子后,爹爹便在镇边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
他点起篝火,从木箱子里正翻找,不一会儿便搭起了演影子戏的白幕。
爹爹[瞧一瞧,看一看,来看影子戏喽!]

爹爹[《武松打虎》、《三英战吕布》、《牛郎织女》,一百铜钱开演,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爹爹在街边吆喝着,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来看戏。
他一边用竹签子穿好影子戏得小人一边要喝着吸引来来往往的路人。
爹爹的声音有些小,有些放不开。
来来往往的路人很多,并没有人驻足停留。
我闲的无聊,便开始和爹爹搭话。
我[爹爹,你在给什么小人穿竹签啊?]
爹爹[我在给吕布穿竹签,一会若是谁点了《三英战吕布》,我便能立即给他演,不用他在旁边等了。]
我[那我来帮爹爹吧。]
爹爹[好啊,你穿这个张翼德吧。]
我[这是张翼德?关云长是哪个呀?]
爹爹[这个。]
爹爹一边穿着吕布,一边给我指着关云长。
……
爹爹[瞧一瞧,看一看,来看影子戏!一百铜钱开演喽!]
爹爹一边穿着竹签,一边又扯着嗓子喊着。
过了半个时辰,还是没人付钱。
只是确实有些人聚了过来。
三个乞丐模样的叔叔、两个看起来比我还小的小童围了一圈。
他们好奇的盯着摆着摊子的爹爹,却没有说话。
我[爹爹,为什么没有人掏钱呐?]
我凑到爹爹的耳边,小声的问爹爹。
爹爹[看来这个镇上的人懂行啊。]
爹爹在我耳边说悄悄话。
我[懂行?]
爹爹[嗯……影子戏得等到完全天黑的时候才好看……现在太阳刚落山,懂行的人啊,都不看。]
爹爹已经串起了所有的小人,等待着第一个付钱的看客。
他淡然的一笑,似乎不太在乎生意怎样,显得有些悠然。
……
又过了半个时辰。
天色渐渐暗下来。
天空很黑,衬得我们这里更亮了。
还是没有人掏钱,不过周围的看客倒是多了起来。
我们的周围围了四个乞丐,三个小童,还有搬了小马扎坐着的老奶奶和老爷爷。
一直没有人给钱,爹爹的脸色也越来
他的表情不再轻松,而是有些阴沉。
……
我[爹爹,好像还是没人掏钱……人挺多的,我们要不先演?]
爹爹[唉,先演吧。]
爹爹点了点头,简单回应了我的提议。
看来,他是打算演了。
让周围的人见识一下影子戏,待会儿再让他们掏钱!
……
爹爹将锣鼓递给了我,低头整理着东西。
他眯着眼睛,调整支撑白幕的支架。
篝火的光映在白幕上,白幕的光映红了爹爹的脸。
豆大的汗珠从爹爹的太阳穴冒出,顺着他的侧脸流淌,最后凝聚到了他的下吧。
他闭上了眠,又睁开了,深呼出一口气,看向周围的人们,终于开始唱起来——
爹爹[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内握哎~]
爹爹[今与~吕布~去交战,贼命难逃张翼德儿啊~]
爹爹一边大声唱着,一边操控着手里的张翼德。
张翼德策马登场,挥舞着手里的丈八蛇。
他从一边窜到另一边,在白幕之后来回冲杀。
我一下子看的出神。
爹爹[穗儿!]
爹爹轻叫了我一句,也给我使了个眼色。
这时,我才明白过来,爹爹在催促我敲锣。
我赶忙拿起锣鼓,噼里啪啦地敲了起来。

爹爹[催马来至两军阵,叫骂贼人来交锋哎~]
爹爹操控着张翼德,在我的伴奏声中又唱了一句。
观众[好!!!]
围观的观众们纷纷叫好,鼓起掌来。
听到热烈的掌声,爹爹好像受到了鼓励,唱的更卖力了。
我为了跟上爹爹的节奏,也努力敲起锣来……
锣噼里啪啦的响着,与周围的掌声混成一块,一起给爹爹唱声伴奏。
……
爹爹[《三英战吕布》演完了,演出不易!劳烦各位看官多赏点铜板!]
爹爹[额、若是没有铜板,也可以给些粮食,我们什么都要!多谢多谢!]
等到演完了后,爹爹走到白幕之前,对大家行礼。
同时,他一边行礼一边把木箱子递了过去,希望观众中能有人往木箱里投钱。]
然而,这些观众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对视了几眼后,便朝着四周散去了。
没人给粮食,更没人给银子。
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地吃剩下的瓜子皮、燃尽的篝火、还有几声从远处飘来的嘲笑声。
……
爹爹[唉!真是一群穷鬼!戏都看了,钱是一点也不给!]
爹爹愤怒的甩下一句,将木箱往旁边一放。
他演了半天,不仅没演到钱、没演到粮,还把观众都演跑了。
老人[唉……整个镇子都受了大灾,天天都屯着钱粮救命!哪能为了看戏花钱啊……]
当爹爹不甘心的坐着的时候,远处走来了一个老人。
老人[趁早回家吧,一会儿冷了,别让你女娃着凉。]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路过白幕前,把一个东西放在了爹爹的木箱里。
我探头往木箱子里看,那是一根完好的苞米棒子。
一颗颗苞米粒,在月光下如同黄色的宝石。
……
这之后,爹爹不再演影子戏了。
他将东西一件一件的收到了木箱子里,我帮他一起收拾。
我们找不到睡的地方,便想在镇里的破庙对付一晚。
庙里铺着甘草,一边睡着三个乞丐,一边睡着我们。
这三个乞丐刚才也看过戏,他们看到爹爹来了,嘲笑一般的在远处小声议论。
爹爹[……]
爹爹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抱着我,我们缩在了庙的一边。
我[爹爹,为什么这些人都不给钱呐?]
我靠着爹爹,手抓住了他的布衣问着。
爹爹[……]
我[是不是一百铜钱太贵了?五十个铜钱可能就有人给钱了?]
我拽紧了布衣。
爹爹[……]
我[我觉得就是太贵了,戏挺好看的,就是贵,所以才没人看……]
爹爹[……]
我[爹爹,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略微加重的声音——
爹爹[别吵了!!!]
爹爹怒吼一声,回头猛地一抓我的肩膀,仿佛要把我的肩膀给碾碎。
我[¿]
我[……]
他这一吼,让我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再配合着他手上的用力,我便觉得又疼又怕。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爹爹。

我[……]
我头一回见爹爹生这么大的气。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完全不像他了。
他小气、易怒、暴躁,完全没有了几年前给我吃番薯的那个和谐爹爹的样子。
他是怎么了?
我[……]
我觉得委屈,想哭。
鼻尖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一会后,眼泪不断的掉落。

爹爹[穗儿?]
爹爹看我哭了,一下子慌了神。
他瞳孔中的光芒若隐若现,他的嘴巴抽动了几下,然后猛地伸手抱住了我,将我揽在怀里。
爹爹[穗儿……对不起啊,爹爹不该凶你的。对不起……对不起啊……]
爹爹在干草席上抱着我,同时自责的对我道歉,语气中也带了哭腔。
我[呜呜呜呜呜呜……]
我抱着爹爹,失声痛哭。
情感好像有了宣泄口。先前积累的委屈和害怕,全都化作了眼泪。
我不怪爹爹。
我知道爹爹难。
爹爹是太难了,所以才变成这样。
……
爹爹抱着我睡了一会。
我没睡多久,便因为担心而开始问爹爹一些问题。
我[爹爹,我会死吗……]
爹爹[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
我[那爹爹会死吗?]
爹爹[……]
爹爹[人早晚都要死的。]
爹爹[爹爹但是不会死,因为要养穗儿和财儿。]
爹爹[至少要看你们长大了,爹爹那时候才能死……]
我[不行……我不让爹爹死……]
我[爹爹不能死!不能死!呜呜呜呜……]
爹爹[好、好……爹爹不死、不死……]
我又抱着爹爹哭了起来。
这次,是我把他抱的更紧了,他也反手抱着我,轻轻拍着我安慰。
……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只记得躺在爹爹的怀里,很温暖。
……
第二天。
我们从破庙中醒了。
清晨,我们去了甘泉镇唯一的当铺。
爹爹把爷爷留给他的那个木箱子卖了,换了五百文铜钱。
然后,他拿着铜钱到了镇上的客户人家跑了几趟,换了一些粮食。
正午,爹爹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装粮食的筐子,我们朝家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我瞟了一眼爹爹。
他看起来很累,面容苍白,那耳边的头发里混着参差不齐的白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爹爹突然就老了。
也不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