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缇娅略微低头，随后接过纸条，将有字的一面对着自己，缓缓打开。
我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她会作何举动，然而女孩只是认真地读过文字后，便将纸条捏回了手心。
“孩子，怎么了？”女院长将目光移向克莉缇娅，疑惑女孩为何忽然止步，却听克莉缇娅开口问道：
“院长女士，那些心怀后悔的人，来到教会时，是想要寻求些什么呢？”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难道是在替我而问吗？我感到心中一颤，不……可是我根本没有后悔的宽裕，我只是在寻求弥补的办法罢了。
“嗯……”女院长闻言，沉吟起来，“原因有许多，祈求神眷，祈求赎罪，祈求奇迹……”
“是为了祈求治愈吧？”艾莉亚心直口快地说道。
“是——没错，大部分来教会的人，都有着寻求圣光治愈的需求，但既然说了是后悔之人——圣光虽能治愈，却无法弥补后悔。”女院长看了一眼艾莉亚，如此解释道
“为什么不能？”克莉缇娅开口道，“有了伤口，就去治好，不就弥补了后悔吗？”
“圣光并非万能，它既是神的赐福，也是神的考验，它能在身临险境时带给您希望，却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更没办法救赎生而有之的罪过……就好像圣光虽能抚慰当下的伤痛，却往往无法治愈那些先天的畸形一样。”只听女院长缓缓说着，下了论断，“无论如何，因为这是神安排给人的命运。”
“往往？”克莉缇娅注意到了这个说法，“难道还有着例外吗？”
“例外……”
女院长凝视着克莉缇娅，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索，随后她开口说道：
“例外的话……除非是那些神话中降世的圣人，圣人身受神命，降到世上，是要为信者赎清一切，因此施展的圣光，连命运都能扭转。”
“我……明白了，感谢您的解答。”
克莉缇娅听罢，也不知道解开了什么疑惑，便要向二人行礼告别，然而那黑发的女孩却忽然站起身来，拉住了克莉缇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院长女士，让我去送送这位姐姐吧？”
得到了院长的应允后，两名少女便一同并肩离去，而我则困惑于邪神之种那似有似无，难以分辨的躁动，无暇他顾。
二人穿过修道院前的园林，直送到了临街的院门边，就在分别之际，艾莉亚忽然开口道：
“明明才刚刚认识，可这就要走了吗？您听见我叫艾莉亚了吧？可我还不知道姐姐你的名字，真不公平。”
“我叫克莉缇娅。”
“见到您的第一面，便觉得很亲切……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想，应该没有。”克莉缇娅看了看眼前黑发女孩的面庞，认真回答道。
“那就应该是我记错了。”艾莉亚面带遗憾地说道，“这里全是些古板的修女，天天不是念经抄经，就是打扫和祷告，日子无聊极了，所以，克莉缇娅姐姐，有空的时候，您要是能来陪我玩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如果有机会——”克莉缇娅犹豫片刻，还是模棱两可地答道，然而艾莉亚面对着久违的同龄人，却像是一个封存了许多日，而今一朝大开的话匣子一般，念念叨叨地说着：
“对了，说起玩，您会玩纸牌吗？下次您要是过来，我们可以来打牌，但是我带的纸牌被搜出来了……修女们其实也会偷偷玩牌，她们当时邀我玩牌，明明赌了钱，结果输了后又赖账，还把我的牌给没收了……”
克莉缇娅抬头看了眼天色，在艾莉亚讲到纸牌的四种玩法时，打断了她：
“我不会打牌。”
“啊？您不会吗？如今在社交场中很流行，听说是从宫里流出来的玩法，您真该学一学的。”
艾莉亚收住话端，看见克莉缇娅已然步下台阶作别，灰发女孩的背影随后向前远去，直至消失在街道尽头。
……
“圣人……吗？”
克莉缇娅离开了修道院，踏上了归往小楼的路途。
而我则思索着女院长提供的信息，虽然她的话里，充满了宗教神棍式的宿命论，可我还是从中提取出了关键信息——
圣光的疗愈效果，无法扭转某种已成的事实，譬如先天的畸形之类——但我不知道诺兰那条因伤致残的左臂，算不算得上是“已成的事实”。
但圣人的能力，似乎是一个例外。
刨除那些记载在教典里的神话人物，小说原作中的确有一位能称之为圣人的角色，其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她曾施展神迹，治愈了一整片地区内，因魔力污染导致的新生儿畸变。这的确远超一般圣光的规格。
其名为伊瑟莱雅，尊号为授命圣女的教会圣女，中期出场的人气角色，以及……原作中待定的女主角之一。
之所以是待定，是因为存在着多名对主角心怀好感的女角色，但直到我前世病逝前，小说也没能连载到有人和诺兰定情的章节。啊，真想知道是谁成为了最终胜者——
“但等她成为圣女的话，都要到邪神降临，王都毁灭事件之后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我心想着，看来没法指望圣女出手了，这个时候的伊瑟莱雅别说掌握圣光了，搞不好还在王都的哪个孤儿院里，听修女嬷嬷讲睡前故事呢？
“难不成，真的只能去找那个所谓的生命精华灵药了？”
当我想到此处的时候，克莉缇娅已然回到了租住的木楼，我不记得她是何时认得路的，反正跌跌撞撞，终于绕了回来。
女孩解下那条灰色的，不属于她的老旧斗篷，随手扔到楼下的破箱子里，接着走上楼梯，来到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屋内传来说话与走路的动静，而后猛地打开，只见诺兰站在门口：
“啊——你回来了！”
诺兰那张白净的脸上，此时透着些许血脉舒张的红色，我瞧见他鬓角上似乎粘着未干的汗珠。
“稍微出去……转了转。”罕见的，克莉缇娅没有用点头摇头，或是嗯嗯啊啊之类的简单语气词回应，而是主动解释道。
“哥——我就说嘛，你没必要急匆匆地出去找人，小缇娅既然留了纸条，那肯定会回来的。”听见屋内传来如释重负的声音，是狄雅。
“我……又不是反应过度，只是害怕她迷路而已！”诺兰回头道，随后让开道路，放克莉缇娅进门。
“小缇娅又不是笨蛋，她在房间里闷了一个月，肯定想出去走走啦。”狄雅此时正在桌前读书，她一面在纸页上做着标记，一面说道。
诺兰闻言，看向克莉缇娅，女孩在门前的水盆里洗手，察觉到诺兰的眼神，随后笑了笑，说道：
“今天天气不错。”
“呃，是挺不错的……”
诺兰愣了愣，便看见了女孩挂在嘴角的，那一丝无意识的笑容：
“说的也是，那找个时间，一起出去走走吧？正好熟悉熟悉附近，怎么样？”
只听诺兰提议道，克莉缇娅闻言，却低下了头来:
“出去走走？”
“对，就附近的作坊，集市什么的，我最近刚好摸清楚……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诺兰看克莉缇娅没有反应，于是又连忙往回找补，然而却听女孩打断了他的发言:
“没有不愿意。”
“那……说好了。”
少年的眼睛明亮起来，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那说好了！”
……
“那条街上是面包房……我们最近吃的面包，就是送到那里烤的，伊恩大婶，对……就是那个，她的手艺最好。”
“嗯。”
“然后就是，那边街上是酒馆了……晚上会有人在那里打架，所以最好不要接近。”
“唔。”
“还有，看见那两个柱子了吗，去港口的话，从那走是最近的。”
“哦。”
“还有……去杂货街要从这里走，之前你做的那些绣布，就是送到那里去叫卖的，大家都很喜欢。”
“好的。”
“咦，狄雅呢？她刚刚还在这边来着。”
人来人往的闹市里，诺兰忽地止步，翘首寻觅着妹妹的踪迹，随后看见那金发的身影在前方的人群中挥了挥手，随后走进了拐角的杂货街。
“一到热闹的地方，就兴奋得跑东跑西，她从小就这样……明明过不了多久就要去独自生活了，却还是这样不稳重。”
目视着妹妹，诺兰咧嘴笑了笑，随后转过身子，看向落在半步后的灰发少女，却见克莉缇娅的左手僵直地垂在身侧，右手则扯在左边的肱间，绿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局促，只是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光景。
诺兰静静地看着克莉缇娅，忽然开口道：
“这边的市场人太多了，要不我们也去杂货街吧？”
“嗯……听你的。”
克莉缇娅点了点头，诺兰便望着狄雅方才转进的方向，引路在前。
“缇娅以前没怎么逛过街吗？”一边走着，诺兰随口搭话道，不知何时，他对克莉缇娅的称呼，也被狄雅带成了简短的昵称——幸好还没有加上上“小”字，我如此心想着。
“有过几次。”
“那就是不多了……小心！”眼前忽然驰来一辆栽着鸡鸭的驴车，诺兰拉住克莉缇娅闪在街边，泥点被车轮碾得飞起，溅上了他的裤腿。
的确不多——我心想着，公爵城堡往南四十余里处，就有艾兰迪尔治下的城镇，但没什么特别理由的话，克莉缇娅是没办法离开城堡一带的。
记得上一次无所事事地去集市里游逛时，还是在魔法老师塞拉的带领下，前往城中选购教学用的材料——因为那个女人坚称，学会鉴别并购买正确的材料，也是魔法教育的一部分。按说这本没有克莉缇娅的事，可克莱儿生性不爱出门，好说歹说，非得姐姐陪着不可，才勉强答应走出城堡。
“我第一次来罗默恩城，也被这里吓了一跳呢，农村里也有集市可赶，可都没有这里热闹——上城区那边其实也有商街，但那里买卖的都是些高档货物，往来的也是贵人老爷和他们的随从，反而不如下城区这边有人气。”
闲谈之间，来到了杂货街上，果然比一边的市集清静许多，我想克莉缇娅应该轻松了一点，毕竟我一直清楚，女孩虽然不会怕人，但却对喧闹有些敏感，四下里吵闹喧嚣的时候，心里便会不自主地抗拒起来。
“你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下。”却听诺兰开口说道，随后向着杂货街的角落走去，我看见他背着身子，同一个戴着脏兮兮围裙的大胡子男人讲了几句话，随后转身向女孩走来。
“缇娅，给。”
诺兰一手提着一把小巧的黄铜挂锁，另一手里则用绳子悬着三把钥匙，克莉缇娅盯着钥匙，随后没什么反应一般看向诺兰。
“什么？”
“钥匙啊，挑一把。”诺兰理所当然地说道。
“为什么——忽然给我钥匙？”
“啊！是这样的，因为你看，像这种城里的房子，和村子里不一样，我看别家很多都挂了锁，听他们说小偷其实很多，所以单用木栓是没用的。虽然是租的房子，但我们应该还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加上近来攒下一点闲钱，所以我和狄雅商量了，也买一把锁挂着。”
虽然诺兰说得略有些颠倒，但我想克莉缇娅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听他接着说道：
“而且，那天你不是一个人在家吗？然后跑了出去，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门被撞开了，听说是有流氓过来滋事，不过没丢什么东西，啊！虽然我知道——你是那种有本事的人，比我厉害得多，不会怕那些家伙，但是我想，换一把好点的门锁，也能更放心一点吧？至少不会随随便便被破门而入了。”
“还有啊，镣铐不是已经摘掉了吗？最近你也能多出门走动走动了，出门的时候，可以把钥匙带在身上……会方便很多。”
“那，我挑一把吧。”克莉缇娅点了点头，诺兰便将钥匙放在掌心，只见铜质的细杆，一端是圆环，一段则是齿形参差的凸起。
“看起来都差不多呢。”克莉缇娅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便伸手将叠着的钥匙拨开，指尖因此划过少年的手心。
“因为……都是一把锁的钥匙，当然都一样的，你随便拿一把吧！”
诺兰的语气似乎有些着急，克莉缇娅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接着向后退了半步，闭上眼睛，我的视线也因此归于一片黑暗。
“你……这是？”
少年的疑惑之辞传入耳中，随后我感到克莉缇娅伸出左手，叠上了那只悬在半空的右手，冰凉坚硬的黄铜钥匙，因此押在了两只手掌的中心。
四下里似乎骤然间沉默了下来，纤细的手指穿过钥匙间，略略拨弄了片刻，我感到少年掌中略有些粗糙的老茧。
“我选好了。”
世间复归明亮，克莉缇娅将钥匙握进手心，我因此得以看见诺兰，却见少年的耳根透着红色，像是要把脖子拧断一般，只是偏着脑袋看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