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白牧沐推开那扇通往这个荒诞世界的大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每一分钟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他,或者说,那个被强行塑造出的“小沐”,像一具被塞进了不合身华丽戏服的提线木偶,关节生锈,指令错乱。
脚下崭新的黑色小皮鞋坚硬如铁,每一次落在光洁地板上发出的咯噔声,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张的心跳节拍上。
层层叠叠的蓬松裙摆像有自己的意志,随着他僵硬的移动不断晃动,昂贵但陌生的布料摩擦着他敏感的腿部皮肤,激起一阵阵生理性的鸡皮疙瘩和头皮发麻的异样感。
黑色的长假发厚重闷热,额角他自己的碎发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粉底、腮红、眼影像一层密不透风的油彩面具,手里沉甸甸的托盘是他此刻全部世界的重心,上面两杯拉花精致的拿铁和一碟堆叠着草莓与奶油的松饼。
他双臂肌肉紧绷到酸痛,全部心神都灌注在保持那脆弱的平衡上,生怕一丝晃动就引来的关注和斥责。
白色丝袜的束缚感和裙下空荡荡的凉意让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别扭,刻意控制的姿态反而显得更加笨拙和不自然。
“小沐!发什么呆!把这桌的饮料送到C区3号桌!快点!”
莉莉姐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
他吓得浑身一颤,差点把托盘扔出去。
白牧沐慌忙低下头,视线在桌号牌和区域指示牌之间慌乱地切换,畏畏缩缩地穿梭在拥挤的桌椅迷宫中。
有客人举手,他几乎是蹭着过去,眼睛死死盯着点单本,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细微的颤音:“……抹…抹茶拿铁……一、一份……提…提拉米苏……对、对吗?”
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笨拙与惊慌,以及厚厚妆容也难以完全掩盖源自他本身特质的苍白与脆弱感,在这片被训练有素的甜美笑容和流畅服务充斥的空间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异常扎眼。
“哇,快看那个新来的女仆!好害羞啊!脸都红到耳朵根了!”
一桌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客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饶有兴趣地追随着他忙碌的身影。
“真的诶!眼神怯生生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好想摸摸头安慰她哦!”
他的女伴双手捧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是店里新设计的天然呆怕生属性吗?演得还挺逼真,你看她端盘子,手抖得好明显,我都怕她把东西摔了……”
另一桌的资深宅男客人摸着下巴,一副分析的样子。
“小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头抬起来一点让我们看看嘛?别老是低着头呀!”
有比较大胆活泼的客人直接笑着抬高声音逗他。
这些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压力之下,白牧沐的灾难终于发生了。
在将一杯冰水放到一位客人桌上时,他过度颤抖的手腕一软,杯底一滑,冰水“哗”地一下泼出来大半,浸湿了精美的杯垫,甚至溅了几滴在客人昂贵的手机屏幕上。
“对、对不起!主人!对、对不起!”
白牧沐瞬间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纸巾盒,抽出纸巾徒劳地去吸干杯垫和桌面的水渍,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眼圈迅速泛红,那副惊慌失措却欲泣又强忍着的模样,反而让原本可能不悦的客人都愣住了。
“没事没事,一点点水而已,别紧张别紧张。”
那位看起来是商务人士的客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甚至主动拿过纸巾自己擦拭,“你是新来的吧?慢慢来就好。”
这意外插曲又引来周围几桌客人低沉的惊呼和一些杂着别样兴趣的笑声。
莉莉姐在一旁看着,最初是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就要冲过去赔礼道歉外加训人,但观察到客人的反应后,她的眼神渐渐从担忧变成了惊讶,进而转化成一种发现意外之财的兴奋。
她在这行浸淫多年,太懂得捕捉客人的微妙心理了。
千篇一律的甜美热情固然安全,但这种毫无表演痕迹而又极其真实的羞涩、笨拙和易碎感,更能激发特定客人的保护欲、好奇心和……某种收集欲。
她锐利的目光已经注意到,不止一桌客人假装自拍或拍环境,实则镜头悄悄对准了那个在人群中慌乱穿梭的“小沐”。
甚至有位熟客凑过来,低声问她:“莉莉姐,那个超级害羞的新人叫什么?太可爱了!她下次什么时候上班?我带我朋友来捧场!”
白牧沐对这一切暗流涌动毫无所知,他全部的CPU早已过热,只能勉强运行着“端稳盘子”、“找到桌号”、“别念错菜单”、“别说错话”这几个最基础的程序。
每一声从干涩喉咙里挤出来的“主…主人……请…请用……”,都伴随着内心一阵羞耻的痉挛,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额头的冷汗不断渗出,被粉底艰难地吸收,留下黏腻不适的触感。
期间,有一桌看起来像是大学生团建的客人,气氛异常活跃,起哄着要求和新来的可爱女仆合影。
莉莉姐见状,毫不犹豫地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低声道:“快去!笑一笑!这是工作!”
白牧沐浑身僵硬得像被冻住,极其缓慢地挪到那桌笑得灿烂的客人中间,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裙子的荷叶边里,活像个被强行抓来合影的忧郁背景板。
“小姐姐,抬头嘛!”
“笑一个呀!茄子!”
在客人们热情的起哄和莉莉姐无声却充满威胁的眼神催促下,他被迫抬起头,挤出一个极其短暂、僵硬、嘴角抽搐、比哭还难看的、转瞬即逝的“微笑”。
“哇!好可爱!”
“这个害羞的笑容绝了!”
“截图截图!这表情包有了!”
这反应反而又被客人们当成了巨大的萌点,引发了更热烈的笑声和讨论,手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时间在这种极度的精神煎熬和肉体的疲惫麻木中被无限拉长又扭曲压缩。
终于,窗外的天色渐渐染上暮色,店内的客流高峰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
喧嚣的背景音乐调低了音量,客人的谈笑声也变得稀疏落寞,令人窒息的忙碌节奏总算得以喘息。
熬到下班时刻,白牧沐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虚脱,脚步漂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隐隐的闷痛和全身肌肉的酸软抗议。
精神上的疲惫更是如同实质的山峦,轰然压下。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回拥挤嘈杂的后台,莉莉姐脸上带着难得的的愉悦笑容,迎上来,递给他一个分量感十足的信封。
“喏,小沐,这是你的。干得不错!”
她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和蔼可亲,与之前的急躁判若两人,
“虽然吧,笨手笨脚,紧张得同手同脚,差点打翻东西,还把客人点的‘蓝莓芝士’听成‘烂鱼鸡翅’……”
她掰着手指数落,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真正的责备,反而透着一种奇异的满意,
“但是!客人反响出乎意料地好!好几桌都特意问我你能不能常来呢!怎么样,下周末还能来吗?还是这个价!表现好的话,还有额外奖金哦!”
她晃了晃手指,比划了一个更诱人的数字。
白牧沐的手指触碰到那个厚厚的信封,指尖的神经清晰地传递着里面纸币的厚度和扎实的质感。
这远比他想象中,甚至比他过去在普通餐馆辛苦干一个月拿到手的还要多得多。
这笔突如其来的巨款,像一剂强效的镇痛剂和肾上腺素,瞬间冲刷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与方才那几个小时地狱般的煎熬形成了强烈到令人眩晕的对比和讽刺。
他沉默地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因为长时间端托盘和极度紧张而依旧微微颤抖、指节发白的手上,内心在进行着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
羞耻心在尖叫着拒绝,让他立刻逃离这个荒诞的地方,但生存的本能以及这笔能让他暂时喘息,散发着油墨香的金钱的巨大诱惑,最终以压倒性的优势,碾碎了一切犹豫和所谓的羞耻。
他依旧不敢抬头看莉莉姐灼灼的目光,只是用几乎被后台噪音淹没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個字:“……嗯。”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下周六早上十点,准时到,别迟到!还是今天这个流程。”
莉莉姐满意地用力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踉跄了一下,
“记住这里的规矩,出去之后,关于这里的一切,嘴巴给我严实点,对谁都别提。‘小沐’就在这里工作,离开这扇门,‘小沐’就不存在了。懂吗?”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白牧沐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后,莉莉姐心满意足地转身去忙别的了。
白牧沐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更衣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他手指颤抖着,以最快的速度,近乎粗暴地解开背后复杂的系带,脱下那身令他沾满了甜腻气息的裙装,仿佛要蜕下一层被彻底污染了的皮肤。
当重新换上自己那身洗得发白、却无比熟悉舒适的旧外套和长裤时,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他冲到洗手池旁,拿起卸妆油,近乎自虐般地用力揉搓着脸,一遍又一遍,直到脸上娇俏的粉色腮红和亮片眼影被彻底抹去,皮肤被搓得发红甚至感到刺痛,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滑腻的化妆品残留,才用冷水狠狠扑打冲洗干净。
冰凉的水流暂时镇定了过度紧张的神经。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恢复苍白、疲惫、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却无比熟悉的自己,才终于像是劫后余生般地吁出了一口浊气。
他将那顶黑色假发和那身黑白相间的女仆装仔细地叠好,放回指定的储物格里,关上柜门,仿佛也关上了那个名为“小沐”的幻象。
当他终于从那不起眼的员工后门溜出来,重新踏入那条昏暗、寂静、弥漫着现实世界灰尘和凉意的小巷时,傍晚冰冷而真实的空气猛地涌入肺中,带着一种粗糙的真实感,却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清新和自由。
方才那几个小时所经历的一切——那迷幻炫目的灯光、甜腻到发齁的香氛、娇滴滴的“主人”呼唤、无处不在的聚焦目光和快门声,都迅速褪色、坍缩,如同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噩梦,被现实的光线一照,便显出它虚幻的本质。
巷口那盏老旧路灯散发出昏黄的光线,将他瘦削的影子在坑洼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他下意识地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指甲几乎要嵌进纸币里,那坚挺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安慰他的真实。
没有人知道,也绝不可能有人想到,女仆咖啡厅里那位因为极度害羞、笨拙和某种奇特的、易碎玻璃般的气质而悄然间吸引了不少注意,甚至被某些客人私下称为“怯生生の小沐”、偷偷拍下照片在小圈子里分享讨论的新人女仆,其真实身份,竟然是这座城市某个角落里,欣恒中学那个沉默寡言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吗,仿佛随时会融入阴影之中的阴郁瘦弱少年白牧沐。
他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连同那份几乎将他淹没的羞耻感和荒诞感,一起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如同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被引爆的足以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生活炸得粉碎的炸弹。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戴上又一副面具,踏入了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截然不同的、充满扭曲幻象的世界。
而这副面具,以及它所带来的关注,必将为他原本就波澜暗涌的生活,带来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惊涛骇浪。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