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调纣在外面平复了心情又花了快一个小时,才听到里面水声停歇。
寝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调纣下意识抬头,然后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缫芭,仿佛换了个人。
洗去了油污和汗渍,一头银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发间别着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朴的银色头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她罕见地穿上了一套合身的、带有暗纹的黑色礼服裙衬得她身形纤细了不少。
那张原本总是糊着零食碎屑或带着睡痕的小脸,此刻干干净净,白皙得近乎透明。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睡眼惺忪或泪眼汪汪,而是像两块纯净的橙黄色琥珀,在阴影里透出一种近乎高冷的带着点疏离感的清澈光芒。
有那么一瞬间,调纣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
这真的是那个只会抠、追二次元偶像的废物点心魔王?
这气质,这模样,简直像从什么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忧郁精灵公主……
等等……不对!
只见缫芭似乎觉得鼻子有点痒,非常自然地抬起了她那根纤细白皙,刚洗得干干净净的食指,毫不犹豫甚至还带着点探索精神地捅进了自己的鼻孔!
开始专注地抠了起来!
所有关于“精灵公主”的幻觉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这个抠鼻屎抠得一脸认真的……唔西迪西。
“咳!”
调纣用力咳嗽一声,强行把自己的视线从那个手指上移开,额角青筋又开始欢快地蹦迪,
“陛下!仪态!注意仪态!”
缫芭被他一吼,手指停在鼻孔里,茫然地眨了眨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啊?哦……”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讪讪地把手指抽出来,在礼服裙上蹭了蹭,然后努力挺直腰板,试图找回刚才那点“高冷”的感觉,可惜眼神飘忽,怎么看怎么心虚。
调纣看着她这副想正经又正经不起来的样子,心里那点因她外貌惊艳而产生的波澜彻底平息。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切入正题——这关乎生死存亡。
“陛下,”
调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我有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您真的一点魔法都不会吗?
任何一点?
哪怕点个蜡烛?
或者让扫把自己动一下?”
调纣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缫芭闻言,刚刚努力装出来的那点正经瞬间垮掉,肩膀也耷拉下来。
她低下头,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绞着礼服裙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不会。”
她抬起头,橙黄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真实的沮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爸爸妈妈祂们很强的。哥哥姐姐们也很厉害,祂们在城里威望很高很高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所以,所以,缫芭没有学嘛反正有他们在……”
她越说越小声,脑袋也越垂越低,长长的银色发丝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
那副样子,反而透出一种脆弱又惹人怜爱的软萌感,像只打翻了牛奶的小奶猫。
调纣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那点“怒其不争”的火气,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滋啦”一声熄了大半,只剩下袅袅青烟般的无奈和……一点点同病相怜的酸涩。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能砸穿黑曜石地板。
“算了……”
调纣的声音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他走到缫芭身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净了,
“其实我也没资格说你。”
缫芭疑惑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水汽。
调纣仰头看着寝殿高耸、布满蛛网的穹顶,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他开口,声音有些飘忽,“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谁也不要我。我是被我爷爷奶奶拉扯大的。”
缫芭微微睁大了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上大学了,”调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想着总算能靠自己活出个人样了,结果呢?呵呵结果被一个傻哥们带着跳了楼。”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天的冷风和楼下蚂蚁般的人群。
他转过头,看着缫芭那双写满震惊和懵懂的琥珀色眼睛:
“所以你看,陛下。你至少有很多人疼爱,有哥哥姐姐宠,有这么大个城堡,还有一群,呃……虽然奇葩但好像还挺关心你的手下……”
调纣摊了摊手,脸上是那种被生活反复蹂躏后的平静:“……而我呢?我他妈就是个被亲爹妈抛弃、被兄弟坑害、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最后还跳了楼的土木工程系肄业生。”
他总结道:“这么一比,陛下您简直是人生赢家,幸福得冒泡啊。”
寝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木乃伊先生打扫时绷带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缫芭呆呆地看着调纣,看着他脸上那副“老子已经看开了”的表情,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疲惫和孤独。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凶巴巴吐槽她,拎她后颈皮的管家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混合着同情,愧疚,还有一点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
“调纣……”
缫芭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鼻音,她慢慢挪到调纣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抱着膝盖坐了下来,肩膀轻轻挨着他的手臂,
“我想帮帮你。”
她吸了吸鼻子,橙黄色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但坚定的光:
“那……那我们一起学魔法吧!去黑曜殿的地下!那里有很多很多书!我们一起学!学会了就能保护大家了!”
她仰着小脸,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调纣,充满了期待和一种想要弥补什么的决心。
调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难得如此认真又带着点软萌祈求的小脸,心里确实有那么一丝触动。但下一秒,一个更深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了他的心脏。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严肃:“不行。”
“为什么?!”缫芭急了,小脸垮了下来。
调纣的目光锐利起来,他盯着缫芭:
“陛下,你刚才说,你父亲母亲很强,威望很高,对吧?”
缫芭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么,”调纣一字一句地问道,“他们为什么坚决不让你学习魔法?仅仅是因为溺爱?觉得没必要?”
他回想起缫芭描述魔族历史时那懵懂的样子,想起她提到父母兄姐失踪时的茫然,再结合她这身魔王血脉却毫无力量的诡异状况。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逐渐成型。
“如果只是溺爱,顶多不督促你学,或者教你些花架子。但他们是直接禁止你接触。”
调纣的声音带着寒意,
“这背后恐怕不止是‘没必要’那么简单。”
缫芭被他严肃的语气吓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那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调纣坦白道,眼神凝重,
“但肯定有原因。一个可能非常要命的原因。在弄清楚之前,你绝对不能碰魔法。至少不能碰那些地下的东西。”
缫芭被他的话彻底震住了,小脸煞白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想过,父母不让她学魔法,背后可能藏着如此可怕的秘密。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比刚才更加沉重。
调纣站起身,走到巨大的镶嵌着黑色晶石的窗边。
窗外,一轮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异界太阳,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紫红。
“异世界的一天真是快得可怕啊。”
调纣喃喃自语,看着窗外那迅速被暮色吞噬的荒凉景象,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漂泊感。
就在这时,寝殿厚重的大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
几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探了进来。
是碧德帕珂(八条手臂上还沾着羊皮卷的灰尘)、木乃伊先生(绷带上挂满了蛛网和不明污渍)、还有端着一个小瓦罐、散发着可疑香气的内葛叔叔。
他们显然一直在门外偷听(或者说,以他们的方式“守护”着)。
缫芭看着门口这三个奇形怪状、但眼神里都写满了“我们在乎你”的家伙,又看了看窗边那个虽然嘴毒,但刚才袒露了最脆弱过往,此刻正为她的安危忧心忡忡的管家……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口,一把抱住了离她最近的碧德帕珂的一条手臂(碧德帕珂:“哼哼?”),然后又想去抱木乃伊(木乃伊吓得绷带都绷紧了),最后看向内葛叔叔手里的瓦罐,带着哭腔喊:“内葛叔叔,汤里没放奇怪的蘑菇吧?”
内葛叔叔黝黑的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怎么会!都是好蘑菇!吃了会看到……呃……很漂亮的颜色?”
大哥这是惊喜啊!调纣恍然大悟。
调纣看着门口这混乱又温馨的一幕,看着缫芭被这群奇葩手下笨拙地围着,虽然还在抽噎但小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恐惧和自责,反而多了一种被珍视的暖意。
他心里的沉重感,似乎被这荒诞的画面冲淡了一丝。
他走过去,蹲下身,平视着缫芭那双还含着泪花的橙黄色眼睛,然后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
“喂,废物点心魔王。”调纣的声音带着点别扭,但眼神是认真的。
缫芭抽了抽鼻子,疑惑地看着他。
调纣晃了晃小拇指:“拉勾。”
“啊?”缫芭更懵了。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调纣用最严肃的语气,念着最幼稚的童谣,“约定好了——在真魔王回来之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碧德帕珂、木乃伊、内葛叔叔,最后回到缫芭脸上。
“——我们这群草台班子,一起守护好这个父辈留下的‘命巢城’。”
缫芭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伸出的带着薄茧的小拇指。
几秒钟后,她破涕为笑,用力地点点头,也伸出了自己纤细白皙的小拇指,勾住了调纣的。
“嗯!拉勾!”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但异常响亮。
碧德帕珂虽然不明白“拉勾”是什么高级魔法契约,但看到缫芭笑了,也高兴地“哼哼”着。
碧德帕珂努力想用一条手臂去够调纣的手指(差点把调纣胳膊拽脱臼)。
木乃伊先生犹豫了一下,也颤巍巍地伸出缠满绷带的手指,试图加入(绷带差点散开)。
内葛叔叔则放下瓦罐,乐呵呵地伸出他粗壮黝黑的小拇指,加入了这场奇特的“盟誓”。
几根手指——人类的、蛛类的、木乃伊的、黑人的。
正以一种极其不协调的方式,在命巢城魔王寝殿的门口,在异世界血色的夕阳余晖下,笨拙地勾连在了一起。
“一百年,不许变!”缫芭大声喊道,眼泪终于又掉了下来,但这次是笑着的。
调纣感受着手指上那几道或冰凉、或粗糙、或黏糊糊的触感,看着眼前这群歪瓜裂枣、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同伴”,心里那点漂泊的寒意,似乎被这荒诞的温暖驱散了些许。
他扯了扯嘴角,低声重复道:
“……一百年,不许变。”
等等,这二货魔王多少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