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住了。
这只手太白了,太细了,像是用最顶级的星际白玉雕琢而成,每一寸肌肤都透着莹润的光泽。
这只手,跟这个充斥着机油、汗水和血腥味的铁砧星,格格不-入。
就像一朵纯白的山茶花,突兀地绽放在了生锈的钢铁垃圾场上,显得那么不真实,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和谐。
佣兵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宕机。
他顺着那截皓白的手腕往上看,越过素色的衣袖,最终,目光定格在了一张让他呼吸都停滞了一瞬的脸上。
黑色的长发如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眼眸清冷如深潭,不起一丝波澜。五官精致得不像是真人,倒像是某个已经封神的顶级艺术家,在耗尽了毕生心血与灵感后,呕心沥血捏造出来的,献给神明的完美造物。
“你,想干什么?”
佣兵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他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女不好惹。
这种感觉,并非来自于她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壮汉。
虽然那几个家伙,尤其是为首的那个独眼龙,浑身都散发着浓郁的杀气和血腥味,一看就是在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狠角色。
但真正的威胁感,源自于少女本身。
源自于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种,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不,比看死人更可怕。
看死人,至少还承认那是一个“物体”。
而她的眼神,是彻底的“无视”。仿佛他,连同他身边的同伴,以及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无的背景,是不值得投入一丝一毫注意力的尘埃。
陈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珠落入玉盘,清脆而又寒冷,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她的入场券。”
“我,替她买了。”
这话一出,现场那嘈杂的、混合着金属摩擦声和粗俗叫骂声的空气,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只是那个被捏住手腕的佣-兵,周围所有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人,全都愣住了。
就连那个被叫做艾丽娅的疯丫头,也停止了徒劳的叫嚷和挣扎。
她抱着她那个比她半个身子还大的宝贝零件,缓缓抬起那张被机油和灰尘涂抹得像只小花猫的脸,用那双在污垢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好奇地、不解地、警惕地打量着陈尧。
【哦豁?】
一个声音在陈尧的脑海深处,懒洋洋地响了起来。
【美食家,你今天出门是撞到脑袋了?还是说继承了那女人的记忆,顺便把她那点可笑的同情心也给继承了?】
【你转性了?开始在垃圾堆里做慈善了?】
奥斯卡的声音永远是那副德性,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欠揍调侃。
【看看,看看这小丫头,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隔着这么远我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馊味。跟个小乞丐一样,哪里值得你这位高贵冷艳的‘美食家’大人出手了?】
【你不是最讨厌麻烦吗?现在你主动往麻烦堆里跳,真是活久见。】
陈尧屏蔽了脑海中喋喋不休的噪音。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艾丽娅死死抱着的那个机械零件上。
在别人眼里,那可能就是一堆从哪个报废星舰上拆下来的废铜烂铁,也许能按斤卖几个钱。
但在继承了龙徽鹭记忆的陈尧眼中,那东西却像是一件尚未完成的艺术品。
那复杂的内部结构,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一种闻所未闻的奇妙规律。
那密密麻麻的线路布局,看似凌乱,实则每一根都处在它最应该在的位置上,充满了逻辑上的美感。
还有那大胆而又充满想象力的能量回路设计……简直是天才的狂想!
这种设计,甚至超越了龙徽鹭记忆中帝国最顶尖的机械大师!
无一不显示出,这东西的制造者,拥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妖孽般的,机械天赋。
这样的人,不应该被埋没在铁砧星这种不见天日的垃圾堆里。
她不应该因为一张区区三十万星币的入场券,而被拒之门外,更不应该被这群蠢货欺辱。
这一刻,陈尧感觉到,自己脑海深处,那份属于“龙徽鹭”的,已经沉寂了许久的记忆,传来了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共鸣。
那是一种,天才对天才的,跨越了时空与生死的,惺惺相惜。
“哈?你替她买?”
为首的佣兵像是听到了什么宇宙诞生以来最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大笑起来,粗野的笑声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嗡鸣。
他松开艾丽娅的衣领,转而用一种评估货物的眼神,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陈尧。
那眼神充满了侵略性,仿佛要将她身上那层素色的布料剥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构造。
“小姑娘,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是‘铁锤’老板的场子!”
“你知道‘铁锤’老板的拍卖会,一张入场券,要多少钱吗?”
他伸出三根因为常年使用武器而布满老茧的粗壮手指,在陈尧眼前晃了晃。
“最低等的站票,三十万星币!看清楚了,是三十万!”
他加重了语气,唾沫星子横飞。
“而且!老板还不收现金,只认高纯度能量块或者等价的稀有金属!”
“你!”他用手指点了点陈尧,“买得起吗?”
他身后的几个同伴,也都心领神会地发出了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哈哈哈,头儿,别吓着人家小姑娘了。”
“就是,看她这细皮嫩肉的样子,怕是连三十万星币是多少钱都不知道吧?”
“我看啊,八成是哪个大家族跑出来体验生活的千金小姐,身边跟了几个保镖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小妹妹,铁砧星可不是你们家后花园,这里的水,深得很呐!别淹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在他们看来,陈尧这种一看就没吃过苦头的“娇花”,出现在铁砧星这种龙蛇混杂、秩序崩坏的地方,本身就是一件奇事。
要么是某个大家族出来体验生活的千金小姐,天真到愚蠢。
要么,就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货,马上就要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代价。
三十万星币,对他们这种在刀口上舔血的佣兵来说,都得是拼上性命,完成好几次九死一生的任务才能攒下的积蓄。
眼前这个少女?她凭什么?
【听听,他们在嘲笑你呢,美食家。】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幸灾乐祸。
【三十万,啧啧,好大一笔钱。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全身上下加起来都凑不出三百个星币,会不会笑得更开心一点?】
【你现在骑虎难下了吧?装逼装到一半没钱了,这可是宇宙级尴尬事件。要不要我教你,你现在跪下来求他们,说不定他们看你长得好看,就放过你了?】
陈尧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清冷,淡漠。
仿佛眼前这群人的叫嚣和脑海里奥斯卡的聒噪,都只是苍蝇的嗡鸣。
她甚至都懒得跟这种人多废一句话。
因为她知道,在铁砧星这种地方,拳头,永远比道理好用。
实力,是唯一的通行证。
她缓缓松开了佣兵的手腕。
然后,心念一动。
“嗡——”
一阵微不可查的空间波动,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开一圈无形的涟M,然后一闪而逝。
快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捕捉。
下一秒。
她的身影,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从原地,凭空消失了。
“人呢?!”
那个为首的佣兵瞳孔猛地一缩,眼球上布满了血丝!
他完全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
没有启动任何装置的能量反应,没有高速移动带起的风压,甚至连光影都没有丝毫的扭曲!
就像……就像她本来就是一团空气,就这么凭空消散了。
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在你后面,蠢货。”
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贴着他的后颈皮肤,幽幽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耳膜,直达大脑皮层。
佣兵浑身的汗毛,在一刹那间,根根倒竖!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地窜上天灵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战斗技巧和经验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他想都没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反手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朝着身后自己脖颈的位置,狠狠地砸了过去!
这一拳,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甚至带起了刺耳的破空声!
然而,他的拳头,挥空了。
那里,什么都没有。
就在他的拳头挥出的同一瞬间,陈尧的身影,再次消失,又一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原来的位置。
她还是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黑发被微风轻轻吹拂,仿佛,她从未动过。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诡异到极致。
周围那些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看客们,大多数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黑发少女的身影,就像一个信号不良的全息投影,闪烁了两下,然后又恢复了正常。
他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只有那个佣兵,和他身后那几个靠得最近的同伴,才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种,被死神的镰刀,贴着脖子擦肩而过的,极致的恐怖与寒意。
他们的后背,瞬间就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湿了。
黏腻的作战服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发自灵魂的战栗。
这是什么能力?
瞬移?
不对!
最劣等的空间跳跃引擎启动时都会产生巨大的能量波动,而顶级的空间系异能者,在使用瞬移时,也会有无法完全掩盖的空间道标定位的痕迹。
可是刚才……
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能量波动!没有任何空间涟漪!
比瞬移更诡异!更无法理解!更让人恐惧!
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可以啊!美食家!】
奥斯卡那懒洋洋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和狂热。
【我喜欢这个!杀鸡用牛刀!用‘空间折叠’这种神技来戏耍这种连细胞都还没完全进化的杂鱼,实在是太浪费了!简直是奢侈!是犯罪!】
【但是,我喜欢!】
【这种感觉,就像开着一艘歼星舰,然后用它的主炮,去轰一只不小心飞进驾驶舱的蚊子!一个字,爽!两个字,过瘾!】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你看那个大块头,脸都白了,腿在抖!我觉得你再来一下,他就要尿裤子了!快!满足我!】
陈尧没有理会奥斯卡的叫嚣。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她没有再看那几个已经面如土色,吓得像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原地的佣兵。
她的目光,越过他们,转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直带领着他们的,黑衣斗篷人。
“一张入场券。”
她淡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清冷。
“现在,够了吗?”
黑衣斗篷人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无论是佣兵的嚣张跋扈,还是陈尧那神鬼莫测的手段,都没能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反应。
直到此刻,陈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才终于有了一丝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兜帽那深邃的阴影下,没有人类的眼睛,而是一双闪烁着不祥的,冰冷的,电子红光。
那红光像两个微型的漩涡,深不见底。
他深深地看了陈尧一眼,那双电子眼中的红光,似乎闪烁得更快了一些,像是在进行某种高速的运算和数据分析。
过了足足三秒钟。
那经过电子合成器处理的,毫无起伏的沙哑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情绪”的波动。
“够了。”
他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公式化的冷漠,而是带上了一丝……敬畏。
“卡珊德拉大人的客人,您的意志,就是‘铁锤’老板的意志。”
说着,他那只戴着黑色金属手套的手,伸进了宽大的斗篷怀中,取出了一张通体漆黑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卡片,恭敬地,递向了还愣在一旁的艾丽娅。
“拿着它,进去吧。”
艾丽娅愣愣地看着那张代表着“资格”的黑色卡片,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个之前还对她不屑一顾的斗篷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陈尧的身上。
她的小脑袋瓜,似乎还没从刚才那神乎其技、颠覆认知的一幕中反应过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大姐姐一“闪”,那个凶神恶煞的斗篷人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
“还愣着干什么?”
陈尧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艾丽娅这才如梦初醒,仿佛被惊雷劈中。
她猛地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她一把抢过那张黑色卡片,紧紧地,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的生命。
然后,她抱着她那个巨大的、破旧的零件,像一只受到了极致惊吓的兔子,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冲进了那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巨大建筑里。
从头到尾,连一句最基本的“谢谢”都没说。
甚至,连一个感激的眼神都没有。
【嘿,我就说吧。】
奥斯卡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嘲讽的调调,充满了鄙夷。
【看看,这就是你发善心救下的小可怜,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啊。】
【你帮她解了围,给了她天大的机缘,她连个屁都不放就跑了。说不定心里还在骂你多管闲事呢。】
【亏你还帮她,美食家,你的同情心,真是廉价得可笑。】
陈尧不以为意。
她帮艾丽娅,不是为了那一句“谢谢”。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看到一个绝世的天才,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而被埋没。
仅此而已。
她转身,带着贾克斯,也准备走进去。
“等……等等!”
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是那个之前被吓破了胆的佣兵头领。
他不知道从哪里鼓起了勇气,竟然叫住了即将踏入大门的陈尧。
陈尧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没有转身,只是微微偏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两把实质的利刃,从眼角扫了过去。
那佣兵被这道目光看得浑身一个哆嗦,差点当场跪下去。
但他还是强忍着双腿的战栗,硬着头皮,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这……这位……这位大人!请……请留步!”
他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敬畏,和一丝无法掩饰的,病态的贪婪。
在铁砧星,实力,就代表着一切。
金钱、地位、女人……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通过强大的实力来获取。
而空间系异能者……那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存在!每一个都拥有着无法想象的价值和毁天灭地的力量!
如果……如果能抱上这样一条粗壮到无法想象的大腿……
哪怕只是跟在后面当一条狗,也比他现在当什么佣兵头领要强上一万倍!
“您……您刚才露的那一手,是……是传说中的……空间系异能吗?”
他结结巴巴地问着,满怀期待地看着陈尧的背影,幻想着自己一步登天的未来。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点拨,也不是机会。
而是两个,冰冷到足以将他所有幻想和贪念,都彻底冻结成碎渣的字。
“滚开。”
说完,陈尧不再理会这个已经陷入癫狂臆想的蠢货,也不再看周围那些或敬畏、或恐惧、或艳羡的目光,径直走进了那扇巨大的,散发着金属冷光的拍卖会大门。
那几个佣兵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羞辱,愤怒,恐惧,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们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小丑。
但他们,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和对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刚才那一瞬间升起的贪念,如果再多一丝一毫,恐怕现在,他们的脑袋,已经和身体分家了。
他们,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贾克斯和另外两名海盗精英,紧紧地跟在陈尧身后,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他们亦步亦趋,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们知道自己的新船长很强,非常强。
能单枪匹马,在数个星际猎人团的围剿下,反杀数十人,并且毫发无伤地脱身,这种实力,已经超出了他们对“强大”的定义。
但他们没想到,船长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
那神出鬼没、完全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身法,简直比传说中最顶级的幽影刺客还要恐怖!
这已经不是“武技”或者“异能”可以解释的范畴了。
这是……神技!
是神明才拥有的手段!
贾克斯握紧了拳头,独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恐惧?
不,是兴奋!是狂热!
跟着这样的船长,别说是在这片混乱的星域闯出一片天来……
或许,真的有一天,他们能站在这个宇宙的顶点,俯瞰众生!
一行人,在那个自称“卡珊德拉大人的客人”之后,就变得异常恭敬的黑衣斗篷人的带领下,走进了那座巨大的建筑。
里面的景象,再次刷新了他们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