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外围仅仅是潮湿、阴暗,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压抑,那么内圈,就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死亡的温床。
空气中弥漫的,早已不再是单纯的泥土腐烂气息。
那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恶毒的混合物。
刺鼻的硫磺味,像是地狱的裂隙在此处张开了小口;浓郁的甲烷味,从地底深处翻涌上来,带着远古生物腐朽的叹息;还有无数种未知的、扭曲的生物尸体在淤泥中发酵,蒸腾出一种带有强烈刺激性的毒瘴。
每呼吸一次,都像是在用砂纸打磨自己的肺泡。
光线在这里是一种奢侈品。
头顶之上,那些参天的、形态扭曲的巨树,它们的枝干虬结、盘错,像是一群挣扎着想要挣脱大地的恶鬼。
它们交错的枝叶,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天穹,将最后一丝阳光也无情地绞杀、吞噬。
脚下,也不再是外围那种还算坚实的松软泥土。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淤泥。
淤泥的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腻的、五颜六色的菌毯,在昏暗中散发着诡异的微光,如同垂死巨兽身上溃烂的皮肤。
每走一步,那黏稠的淤泥都会不情愿地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被踩到,又仿佛随时会有一只潜伏已久的怪物,猛地张开深渊般的大嘴,将踏入它领地的一切活物,连皮带骨地吞噬。
莉莉丝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她背着那把沉重得几乎要将她脊椎压断的高斯步枪,还有那个虽然空了,但依然是她全部家当的龟壳背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陈尧身后。
每一步,她都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陷进淤泥里的脚拔出来,然后又重重地踩进下一步的绝望里。
她的肺,像是被硬生生灌了两大口沸腾的辣椒水,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眼睛也被这毒瘴熏得几乎睁不开,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
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肤,手背、脸颊、脖颈,更是传来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痒。
她不敢去挠,她知道,那是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肉眼看不见的微小孢子,正在贪婪地、执着地,试图钻进她的毛孔,寄生在她的血肉之上。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细小的东西在她皮肤下生根发芽,长出恶心菌丝的恐怖画面。
有好几次,绝望和痛苦已经漫到了她的喉咙口。
她想开口求饶,想放声大哭,想跪下来抱着前面那个人的腿,告诉她,我们回去吧,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这里根本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但每当她鼓起勇气,抬起被泪水和汗水浸湿的脸,看到前面那个身影时,所有的话,就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掐住,硬生生咽了回去。
那个白色的身影。
那个怪物。
陈尧赤着一双白皙如玉的足,闲庭信步般走在那能吞噬一切的黑色淤泥之上。
诡异的是,那些肮脏、油腻的泥浆,仿佛有生命般地主动避开了她。
她的双脚,她的裙摆,自始至终,都没有沾染上一丝一毫的污秽。
她走得那么轻松,那么写意,仿佛不是走在死亡沼泽,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莉莉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那个怪物……她好像完全不受这里任何影响。
不,不对。
莉莉丝突然意识到一个更让她毛骨悚然的事实。
陈尧不是不受影响。
她……她甚至可以说,很享受这里的环境。
那是一种融入,一种回归。
就好像鱼儿回到了水里,恶魔……回到了地狱。
【哦,我的老天爷啊,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个尖锐、浮夸、充满戏剧性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陈尧的脑海深处哀嚎起来,打破了这份死寂。
【喂,我说,你是不是对“散步”这个词有什么误解?还是说你的导航系统是茅坑牌的?】
【我感觉我的鼻腔,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被这里的空气🚫🚫!你闻到了吗?这股味道,简直比一万只得了肠胃炎的臭鼬在我脑袋里同时放屁还要上头!还要销魂!】
这个声音,自称为奥斯卡,是陈尧苏醒后就一直寄生在她意识里的“东西”。
它吵闹,毒舌,永远在状况之外,并且对“吃”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执着。
【我说,美食家,你确定你没走错路?你看看这环境,这格调,这氛围!这里不像是通往什么美食天堂,这他妈是直达化粪池最深处的VIP专属通道啊!】
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嫌弃,仿佛他真的有鼻子能闻到味道一样。
【还有,你看看你后面那个小拖油瓶,啧啧啧,那张脸都绿得快能长出蘑菇了。再这么走下去,我严重怀疑她会直接原地分解,噗嗤一声,变成一滩毫无美感的蛋白质溶液。到时候清理起来多麻烦?】
陈尧面无表情,完全没有理会奥斯卡的抱怨。
她确实很喜欢这里的环境。
非常喜欢。
这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充满了死亡和混乱气息的能量,让她感觉像是漂泊已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
温暖,且舒适。
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片毒瘴中欢呼,在雀跃,在贪婪地呼吸。
之前吞噬了那头恐爪兽后,获得的那股庞大到有些溢出的狂暴能量,也在这片环境的安抚下,得到了完美的沉淀和融合。
不再躁动,不再冲撞,而是温顺地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成为她身体最本能的一部分。
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超乎常理的速度,适应并同化着这片沼泽。
她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
她能清晰地“听”到周围的一切。
她能“听”到,脚下数十米深的淤泥之下,有哪些潜伏的生命在沉睡,在呼吸。
她能“听”到,那些扭曲的树根深处,沉睡着怎样怪异的菌落,它们正散发着无声的、诱捕猎物的精神波动。
她还能“听”到,空气中飘荡的,那无数细微的、充满了攻击性的孢子,它们像一群饥饿的蝗虫,前仆后继地冲向她,却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就被她自身的能量场无声地消融、吞噬,化为最纯粹的养分。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
“停下。”
陈尧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切开了周围粘稠的空气。
“啊?”
跟在后面的莉莉丝,正处于一种半昏迷的、机械行走的混沌状态,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吓得一个激灵,身体一歪,差点一脚踩进旁边一个正“咕嘟咕嘟”冒着绿色气泡的泥潭里。
她魂飞魄散,连忙伸出手,死死扶住身边一棵长满了惨白色、人手状菌菇的树干,这才稳住了身形。
那些菌菇的触感冰冷滑腻,像是死人的皮肤,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顾不上这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惊恐地看着陈尧的背影:“怎……怎么了?是……是有怪物吗?”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缺氧,变得嘶哑而颤抖。
陈尧没有回答她。
甚至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看向了斜上方一根横生出来的、比莉莉丝腰还要粗的巨大树枝。
那根树枝上,吊着一个东西。
一个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像是马蜂窝一样的东西。
那东西呈一种病态的灰白色,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不规则孔洞,还在有规律地、微微地蠕动着,仿佛一个巨大的、活着的、正在呼吸的肿瘤。
看起来恶心至极。
【哟?那是什么玩意儿?一个长在树上的巨型粉刺吗?还是说是什么生物的蛋蛋?】
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
【看起来软软弹弹的,还自带果冻特效。喂,我说,不知道这东西的口感怎么样?是鸡肉味还是嘎嘣脆?要不要搞下来尝尝?】
“把脸蒙上,屏住呼吸。”
陈尧没有理会脑子里的噪音,只是淡淡地对身后的莉莉丝命令道。
“啊?哦……哦!”
莉莉丝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敢有丝毫的迟疑。
她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那个宝贝龟壳背包里扯出一块不知道用来擦什么的布,也顾不上干不干净,胡乱地蒙在了自己的口鼻上,然后死死地憋住了气,眼睛因为恐惧而瞪得溜圆。
就在她做完这一切的,下一个瞬间。
那根粗大的树枝,猛地一震!
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吊在上面的那个灰白色“蜂巢”,表面那些蠕动的幅度瞬间加剧,紧接着,在一声沉闷的、如同皮革撕裂的“噗嗤”声中,瞬间爆裂开来!
嗡——!
恐怖的嗡鸣声,像是成千上万台老旧的电锯同时启动,瞬间撕裂了沼泽的死寂!
铺天盖地的、拇指大小的黑色飞虫,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从那个爆裂的巢穴中疯狂涌出!
它们不是四散逃逸,而是目标明确,在半空中汇聚成了一片巨大而恐怖的黑色死亡乌云,发出令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的嗡鸣,朝着陈尧和莉莉丝这两个不速之客,席卷而来!
那速度,快如闪电!
尸腐蝇!
沼泽内圈最臭名昭著的清道夫之一!
莉莉丝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这个名字,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血腥传说。
这种生物,它们本身没有太强的攻击力,口器也无法咬穿坚韧的皮肤。
但它们的翅针,尾部那根不起眼的毒刺,却带有两种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的恐怖效果——强烈的麻痹毒素和惊人的腐蚀性!
一旦被任何一只尸腐蝇蛰中,哪怕只是轻轻一下,伤口周围的肌肉就会迅速麻痹,失去知觉,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溃烂、流脓。
更可怕的是,这种毒素会迅速通过血液传遍全身,麻痹你的运动神经,但却会让你的痛觉神经变得异常敏感。
最终,猎物会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无数闻到血腥味而来的同类,一寸一寸地啃食殆尽!
就算是皮糙肉厚的三阶异兽,也绝对不愿意招惹这种成群结队的、难缠到极点的东西!
“啊!”
莉莉丝看到那片如同死亡阴影般压过来的黑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变调的尖叫,眼睛瞪得滚圆,几乎忘记了自己还在憋气。
完了!
彻底完了!
是尸腐蝇群!
而且是如此庞大的数量!
这巢穴的规模,恐怕已经在这里盘踞了数十年!
别说她们两个,就算是全副武装、装备精良的精英猎人小队,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遭遇这种规模的尸腐蝇群,唯一的选择也只有退避三舍,狼狈逃窜!
而她们呢?
一个手无寸铁,赤手空拳。
一个重伤未愈,体力耗尽。
她们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死定了!这次真的死定了!
莉莉丝的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两个字在疯狂回响。
【哦豁!漂亮!开胃小菜终于来了!】
与莉莉丝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奥斯卡那不合时宜的、甚至可以说是兴高采烈的声音。
【虽然个头小了点,跟苍蝇似的,但胜在数量管够啊!这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人类的菜谱里有这个……哦,对了,昆虫刺身?还是油炸飞蝗?听起来就很有嚼劲的样子!】
【喂,面瘫,别愣着啊,赶紧的,张嘴!用你的王之吸气把它们全吸进来!这可是高蛋白啊!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面对那片足以让任何生物都望而生畏的黑色虫云,面对脑海里那个喋喋不休的疯子。
陈尧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那扑面而来的不是死亡,而是一阵无伤大雅的微风。
她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白皙、纤细,骨节分明,像是一件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艺术品。
然后,在莉莉丝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开始涣散的目光中。
一个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场景,发生了。
嗤!嗤!嗤!
三根长约半米、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苍白色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响,从她白皙娇嫩的手背上,猛地生长、贯穿了出来!
那骨爪的质地,像是某种金属,又像是某种玉石,表面流转着森然而幽冷的光泽。
爪刃的边缘,锋利得仿佛能轻易切开空间。
恐爪!
吞噬了那头三阶巅峰异兽——恐爪兽之后,所获得的新能力!
这是它第一次,在真正的实战中,亮相!
陈尧缓缓垂下眼帘,看着从自己手中延伸出的这三根,如同死神镰刀般的狰狞骨爪。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那股充满了撕裂一切、毁灭一切的原始力量感。
这股力量,顺从、强大,且完美地与她自身融为一体。
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她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片咆哮而来的虫云,向前轻轻踏出了一步。
身体微微下沉,左手虚护于胸前,右手骨爪斜指地面,摆出了一个古老而简洁的,咏春起手式——问路。
这是一个极度矛盾的画面。
优雅、克制的古武术架势,与那狰狞、嗜血的非人骨爪,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诡异而和谐的统一。
人与兽。
技与力。
此刻,在她身上完美交融。
虫云,已至眼前!
那股混杂着腥臭、腐烂和死亡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
虫群发出的高频嗡鸣,震得人耳膜刺痛,几乎要撕裂神经!
莉莉丝已经吓得彻底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所有抵抗,准备迎接自己被啃噬成一堆白骨的悲惨命运。
而陈尧,动了。
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复杂的招式。
只是简单地,将架在身前的右手骨爪,向前,轻轻一挥!
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嗤——!
一道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锐利气劲,在骨爪挥出的瞬间,从那森然的爪尖迸发而出!
这,正是恐爪兽的天赋能力——风刃!
但在陈尧的手中,在经过她体内能量的提纯与压缩之后,这道风刃,却变得比原来那个大家伙用出来的,要更加凝练,更加锋利,更加……致命!
无形的气劲,像一把被烧到赤红的滚烫餐刀,悄无声息地,切入了那一大块冰冷的黄油之中。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绚烂夺目的光效。
只有一片诡异的、绝对的寂静。
冲在最前面的那片,足有三分之一数量的尸腐蝇,它们飞行的动作,它们振动的翅膀,它们狰狞的口器,都在这一刻,突兀地凝固了。
紧接着,它们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在半空中,被那道无形的锋刃,瞬间切割成了无数细碎到无法辨认的残骸!
黑色的、带着腥臭味的汁液和破碎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翅膀,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暴雨,劈头盖脸地落下。
然而,这些污秽之物,却在距离陈尧身体半米远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气墙,被尽数挡开、滑落,无法沾染她纯白的裙摆分毫。
仅仅一击。
随意的一挥。
清空了近三分之一的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