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至深夜。

在一众高举的火把照耀下,那皇帝再也不顾形象,只是一味狼狈而丑陋地沿着长阶向上爬行,拼了命地也把身体翻进皇宫大殿的门槛……

而正当他向着殿中那张高高的椅子伸手,仿佛竭力要去抓住什么属于他的东西的时候,他的视线就又猛地下坠,砸上了用玉石铺设的坚硬地砖——那是因为有人提起了他的右脚,然后粗暴地将他拖拽出去……于是地面上多了一道狭长的红迹,接着又是一根红绳拴上了他的脖颈,最后在此起彼伏的欢呼中,他如被挂起的腊肉般上了屋檐,就此悬吊在一只昂首挺胸的吞脊兽口中。

就这样,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十数颗子弹在屏障内侧泛起波澜,十数颗孔洞在民众面前宣告了“皇帝”的死亡。

从精神到物理,这里都已不再有皇帝,不再有至上的皇权,甚至不再有陶唐,而只有人民、以及那属于人民们的——“问仙公社”。

于是,只这一夜之间……

兵马司、工巡局(警局)、工厂区、高大的红黑建筑与红色宫殿的二十四部司……介于人数上压倒性的绝对优势,加之倒戈于人民一方的大量内部人员合作——一杆杆缝补的旗帜被竖起;屏障内的诸多重要地点,急速落入问仙公社的手中。

而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以至于就是少数那些尚有反抗能力、并非无能之辈的王爵子弟们,也都大多在这种急速的颠覆下克制不住地感到犹豫,在这如潮水般汹涌的大势面前感到恍惚——而也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们便同样沦陷了下去。

就这样,整个皇城动乱的局面竟是出乎意料的进展顺利、甚至是完全一边倒的向着人民那头倾斜过去。可以说无论王侯还是勋爵都几乎没有任何还手能力,一切就都已尘埃落定。

于是,他们手持枪械、将所有存活下来的王爵与官僚押送着聚集在一起,聚集在红黑建筑与皇宫之间——也就是工厂区的一片大空地上——正式宣布了问仙公社已取代皇帝的统治,继而又任由他们自己选择去留……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当然,对于问仙公社最后做得这个决定,叶熠心里姑且还是有些意见……

只是即便如此,这回的他却是终于长了记性——再没有任何表达,而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沉默着,并在心里默默留下了一个标记,以待时间来验证他的观点。

但总之无论如何……

至少这一回——他们成功了。

哪怕细节上有再多的不是;哪怕阴影中隐藏的问题还数不胜数;哪怕未来还有无数的挑战在等待他们;哪怕,或许他们最终也并不能得到一个令所有人满意的结果……

至少就在现在,至少在叶熠看来,他们都已的确突破了千百年来王权之上的思维枷锁——不再一味地期盼着什么人来拯救他们,而是亲手展现出了足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他们已然在历史上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注定将自己身影刻入历史的年轮当中……

那么,这就已经足够让他们自豪的了。

……

几天后。

“阵法内的粮食库存相当庞大……按酒肆老板的初步计算,至少能供应当前的人数坚持超过两个月,所以这部分的问题基本算是解决了。”

“至于那些达官显贵,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清楚自己过去对百姓的恶行,所以大多不愿意留下、或者是不敢留下。而剩下的少数人里,则又有很大一部分曾经是那个皇帝的党羽,因此绝大多数的百姓并不信任他们,甚至在找到这方面的证据后就主张处决、以儆效尤……不过酒肆老板却反对了这一决策,并主张用‘劳动改造’的方式尽量收拢他们。”

“他是这么说的:‘虽然现在我们看似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事实上,外部环境所施加的压力并未有所减弱。我们之所以现在能得到暂时稳定的局面,那是因为我们成功通过内部斗争稳定了内部、占据了更加优异的生存空间,使得我们自身的生存能力得到极大提升。不是敌人变弱了,而是我们变强了。但反过来说——也仅仅只是我们变强了,而不是敌人变弱了,更不是说我们已经战胜了所有的敌人了’。”

“‘就客观事实来讲,面对‘宗门’这样强势崛起的新兴势力,在正面战场上,就算是陶唐的正规军队都已落败……我们姑且先不论这其中有多少贪腐问题……只说——若是连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都难以取胜的话,那我们眼下的装备更差、训练更少、平均修为更低,当然也就只会面对更加艰难的局面’。”

“‘面对那样的对手,我们眼下唯一或许可说得,只有坚定地意志。但坚定地意志,却并非取得胜利的全部条件……因此,为了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外部威胁,我们必须要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也必须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大概就是这样。”

红色城楼的屋脊上,面朝靠坐在吞脊兽旁的叶熠,看着他百无聊赖地反复抛接着一块白色鹅卵石,白月腰杆笔挺、如是完成了她的全部汇报工作,眼底仿佛闪烁着什么兴奋的光点,旋即缓缓舒了口气,这才又再度回归到她最擅长的、默不作声的模样。

于是,叶熠也看向她去。

“……”

深褐色的瞳孔中,却只见大量的红线从各处接来,像是构建蜘蛛的巢穴般挂满了天地,并最终汇聚在了叶熠面前的这道白色身影上。

从结果来看……由于直接参与了这次工人起义的全过程,主动接引了大量因果,如今白月的状态倒是明显有了好转……

甚至是好转的有点太多了。

至少叶熠是从没见过她这么充满干劲儿的样子……也没见过她这般眼里有光的样子……更没见过她什么时候能有像今天这样——这么连贯的、一口气说完这么大一段话还不带喘气的。

虽说最后还是迅速恢复了原状吧……但这种强烈地反差感,到底还是让叶熠感到有些陌生。

于是……

“……你说的这些,都是酒肆老板告诉你的?”沉默许久,叶熠还是忍不住这么问了出来。

而白月的回应却只是相当简短一“嗯”,仿佛先前发生的一切并非出自于她。再接着顿了顿,便又极具个人风格地直白反问道:“担心我?”

“……”

叶熠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隐约担忧地的闪烁着、静静地望着夕阳下仿佛只剩一具剪影的白月。

……传说生物的存在,是文明的延伸、传说的具现。

他们依托于在世间遗留的故事而生,因人们的记忆而存,拥有着左右世界、变革万物的伟力,却又偏偏会受制于这个世界上最弱小的生物。

那一个个渺小的、如砂砾般数之不清的个体构成的巨大文明,始终在厚重的历史中前进,始终在生存中修补与进步,也始终在前进的变革中、潜移默化的影响着传说生物的状态。

所以我的意思是说……

直接参与、推动了一次历史重大变革,并因此几乎身负其中全部因果,身处于绝对漩涡中心的白月,究竟是织网的大手,还是深陷网中的一役呢?

叶熠向来是个想法比较悲观的人……

所以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的判断倾向于后者。

“你不能再跟他们深度接触了。”叶熠用右手大拇指捏了捏左掌的掌心,正色对白月说,“现在,他们似乎都认为你是个擅长给出合理建议的人。”

闻言白月歪了歪头,继而又问:“嗯……抢了你的功劳?”

“不是这个问题……”叶熠食指揉了下鼻尖,“我的意思是说——牵涉的因果太多不是好事。而且,你现在也已经明确受到这个问题的影响了。”

“……”白月想了想,而后又朝远处广场上简易搭建起营地人群望去一眼,“他们带来的影响?”

而叶熠点点头:“在你推动历史的同时,他们也在反向影响着你。”

“……”

于是白月又想了想,接着投回目光,看向叶熠,便问道:“所以,你不希望我变成这样吗?”继而不等叶熠回答,她就伸手撩了开左旁面颊的长发,拢至肩后,却又紧接着说道:“可我并不觉得他们影响我多深……真正影响我成为‘现在’的人,我也觉得不是他们,而是你。”

她表情依旧淡漠,只是莫名地有认真从语气传达到了脸上。

她如是说道:“是你告诉我这些人生活在什么样的苦难当中,告诉我为什么他们会生活在苦难当中,也告诉我是什么人给他们带来了苦难……那么——如果我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什么都不做呢?”

“视而不见,亦是一种帮凶。”

“而且……”

“我说过的吧?——我只是做了你想做的。”

说罢,她嘴角一闪而过的笑了一下。

这让叶熠莫名有些接不上话……一度反复地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又都诡异地都咽了回去。

于是,在白月淡蓝色瞳孔的持续注视之下,叶熠忍不住撇开视线,却也还是相对直白地发出了声音:“我只是担心你会变成另一个人。我不知道那样的你,还是不是你。”

而这一次,白月却真的明媚地笑了起来,接着就在他身旁、就隔着那只吞脊兽,在房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她面朝阳光,也由此让一张精致的小脸清楚倒映在叶熠严重。

“如果你曾经了解的那个我,并不是一个热爱人民的我,并不是被人民热爱的我,那就一定是孤独的我。”

“而现在,我并不孤独。”

“所以若要说我真的有何变化……那也仅仅只是——我现在成为了你梦想中的样子,想要创造你梦想中的世界。”

“仅此而已。”

……

如此,白月再一次回到人群之中……

他们的欢庆充斥着这座古老的宫殿,短暂地可以不去考虑那些复杂的问题、不去担忧外部始终的压力。

于是。

在一座巨大的篝火前,在人们的歌声与舞蹈的包围中,一个孩子为白月献上了花环……

——“愿您的传说永存,愿您的正义永续,愿您梦想的世界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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