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拉瓦尔庄园主宅的大部分窗户都已陷入黑暗,只有几缕微弱的月光透过云层缝隙,勉强勾勒出建筑的轮廓。

喧嚣的暴雨早已停歇,只留下湿漉漉的庭院和一片死寂。

让·勒克莱尔管家轻轻推开了艾伦卧室的橡木门。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他看到少爷侧卧在床上,已经沉沉睡去。

艾伦的面容平静,呼吸均匀悠长,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放松弧度。

这与管家记忆中那个总是眉头紧锁、时常被噩梦惊醒的憔悴少年截然不同。

老管家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欣慰和难以言喻的颤动。

他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刚消失,艾伦便睁开了眼。

他无声地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那把缴获的贵族长剑,在黑暗中摩挲着冰冷的剑柄,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是知道管家要来巡夜,我就睡床底了。”

他低声自语,语气带着点无奈。

反派本能让他对任何可能的夜袭都保持警惕。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向外面雨后澄澈的夜空。

“老爹今晚肯定睡不着。”艾伦望着满天繁星,喃喃道,“不过也是,我老爹看起来是个溺爱儿子的笨蛋父亲,但本质上,他和我一样都是善于伪装的狐狸。”

“咱们拉瓦尔家,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正如艾伦所料,在庄园另一头的书房里,烛光依旧摇曳。

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没有睡。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上白天那副热血傻父亲的神情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商人和小贵族的精明与深沉的疲惫,眉宇间还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焦虑。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王室签发的征税特许令副本,旁边是记录着触目惊心亏空数字的账本。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深深的忧虑。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走了进来,看到老爷枯坐的身影,担忧地劝道:“少爷睡得很安稳,呼吸均匀,看来是真的累坏了,也放下了不少心事。老爷,夜已深,您也该歇息了。”

贝尔纳没有回头,手指无意识地、焦躁地敲击着光滑的桃花心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老让……”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盖的疲惫,“你怎么看,关于艾伦投靠教会的提议?你觉得他真获得了神启吗?”

管家没有直接回答。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银壶为贝尔纳已经凉了的杯子续上一点温水,缓缓说道:

“老爷,还记得上个月上城区那件事吗?蒙泰古男爵觊觎老寡妇玛尔塔夫人的丰厚遗产,竟勾结了几个地痞,污蔑她是用巫术害死丈夫的女巫。可怜的老夫人被他们拖到广场上活活烧死。”

贝尔纳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眉头紧锁:“记得,那帮畜生!”

管家继续道:“卢西恩大主教对这荒谬的说法勃然大怒,他派去调查的审判官很快便查明了真相。教会立即绝罚了蒙泰古,还提起诉讼,要求洛林高等法院严审案子。”

“最终,法院以‘亵渎神圣’和‘故意谋杀’的罪名,把主谋和那几个作伪证的地痞全吊死在城门上示众。”管家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冷意,“听说,卢西恩大主教对此事大为震怒,下令将此事作为典型案例,在所有的布道中反复宣讲。”

他看向贝尔纳,模仿大主教威严的语气说道:“大主教亲口训诫:凡假借神名,行装神弄鬼、敛财害命、惑乱人心之事者,皆为异端叛教者,其罪当诛!必将投入审判庭的地牢深处,在无尽的黑暗中‘感受’神的‘慈爱’。”

贝尔纳猛地抬起头,目光在烛光下显得异常锐利,深深地看着管家。

管家的故事像一颗投入平静湖水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良久,贝尔纳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悲伤。

“老让……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遥远的过去,“艾伦他恨我,我完全理解。他母亲的死,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他永远无法原谅我的根源。”

记忆的碎片像褪色的幻灯片,带着潮湿阴冷的气息,在贝尔纳脑海中缓缓展开:

他看到了妻子伊莲娜那温柔却带着淡淡忧郁的笑容。

她总是温柔地抚摸着小艾伦的头,给他讲骑士与公主的故事,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心尖。

她会用微凉的手替他掖好被角,在他生病时彻夜守候,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画面一转,是妻子日渐苍白的脸,压抑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强撑着病体,不愿让年幼的儿子担心,更不愿打扰那个……总是在外面“忙碌”的自己。

小艾伦趴在母亲的床边,小小的手紧紧抓着母亲冰凉的手指,看着母亲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

而他,贝尔纳,那时在做什么?

在宴会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周旋于佩剑贵族和贵妇人之间,身上带着陌生的、刺鼻的香水味。

他出现在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带着昂贵的、却毫无用处的礼物,然后又匆匆离去,留下空洞的安慰和更深的冷寂。

妻子葬礼那天,细雨霏霏。

小小的艾伦穿着不合身的黑色礼服,站在冰冷的墓碑前,雨水混合着泪水流进嘴里。

他身边站着的自己,脸上带着沉痛的表情,但那沉痛更像是一种表演,一种给外人看的、符合贵族身份的哀悼。

他感觉不到自己真实的悲伤,只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父子两人的关系,自那之后便彻底决裂。

“我没办法补偿他失去的母亲,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无底线地娇惯他,满足他一切无理的要求,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可我错了,大错特错!”贝尔纳的声音带着痛苦,“我的纵容,或许正是把他推向深渊的推手。我看着他越来越偏激,看着他用自毁的方式报复我,报复这个世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替他收拾烂摊子,用金钱和这张老脸去平息事端。”

“可老让,你知道吗?”贝尔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恐惧,“艾伦越是成为贵族们的笑谈,我们家就越安全!那帮可恨的秃鹫,目光被艾伦那些离经叛道的行为所吸引,他们就看不到我们家族腐烂的内在……”

“我利用了我的儿子!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从来都不是!”

“老爷……您不必太自责。这不是您的错。”管家叹息道。

“但是,老让,如果再让我重活一次,回到那个抉择的关头……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贝尔纳猛地站起身,拳头狠狠砸向书桌!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佩剑贵族老爷们眼里,我们这些靠双手和脑子赚钱的人是什么?是圈养的肥羊!是随时可以宰杀取乐的玩物!”

“你还记得皮埃尔·勒费弗尔吗?那个垄断了王国三分之一呢绒贸易的工厂主!就因为不肯把利润的大头‘孝敬’给新上任的财政大臣,就被安上‘偷税漏税’、‘囤积居奇’的罪名!家产被抄没,人被绞死!他的女儿雪莉……”贝尔纳的声音哽住了,带着无比的憎恶,“被几个禽兽不如的贵族子弟轮流……最后不堪受辱,在塔楼里自缢了!”

贝尔纳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怒火。

他一把抓起那份烫金的征税特许令,像抓着一条毒蛇,气急败坏地怒骂道:“我以为!我拼了命,倾家荡产地挤进这个贵族圈子,就能逃出那个任人宰割的羊圈!我以为穿上贵族长袍,就能和他们平起平坐!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他用力将特许令摔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烛火都为之摇曳。

“这所谓的‘穿袍贵族’!不过是那些佩剑贵族老爷们餐桌上的又一道菜!一道包装得更精美、需要花点心思才能吃到的‘备餐’!”

“我们存在的价值,就是替他们搜刮民脂民膏,然后在他们需要的时候,连皮带骨被吞下去!”

他颓然坐回椅子,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透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深沉的父爱:“老让,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以后,我那天真可怜、才刚刚懂点事的艾伦怎么办?他会被那群豺狼虎豹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原本的计划是……在我死之前,想办法和他彻底撇清关系,制造些矛盾,让外界以为我们父子早已反目。然后,由你带着我暗中转移的一部分财产,隐姓埋名,护着他远走高飞,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个富足的平民,平安过完一生……”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可现在!你看他!他变得这么懂事,这么有担当!他想要承担起这个家!他怎么可能愿意跟我撇清关系独自逃走?他一定会被卷进贵族圈那滩浑水里去的!”

贝尔纳焦躁地再次站起来,像困兽般在书房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踩在地毯上,发出压抑的声响。

焦虑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仿佛是为了安抚焦虑中的贝尔纳,管家突然用笃定的语气开口道:“老爷,您不必担心。艾伦少爷,他真的获得了神启。”

“什么?”贝尔纳猛地冲过去,紧紧握住管家的手,声音都在颤抖,“老让,你可别骗我……你发现了什么?”

管家叹息一声,眼神复杂:“老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您。”

贝尔纳激动地说:“你说,老让,你说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老爷,您还记得《圣典》里的预言吗?”

贝尔纳和管家都是信徒,自然很熟悉《圣典》的内容。

“神的使者降临的那个部分?”

“没错,老爷,”管家看着贝尔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艾伦少爷,就是神的使者。”

“啊!?”

贝尔纳感觉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管家眼疾手快,赶紧把他搀扶到椅子上坐下。

贝尔纳揉着太阳穴,感觉天旋地转,声音发飘:“为什么你会这么想?老让,我们都是主的信徒,你这说这样的话……会被人当成异端的!”

“老爷,”管家深吸一口气,直到此刻,他终于说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可怕真相,“艾伦少爷……在溺水的第二天,就停止了呼吸。”

“什么!!!!!”

贝尔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手指着管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牙齿都在打颤。

“这……这……这……”

贝尔纳感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大脑一片空白。

“老爷,这就是我不愿意告诉您这件事的原因。”管家低声道。

“艾……艾伦……他……他已经死去了?”贝尔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但也不是。”管家沉声道。

过了好半天,贝尔纳才从极度震惊中缓过劲来,脸色苍白如纸。

他闭着眼睛,痛苦地低语:“你的意思是……我以前那个混账儿子,其实已经死去了……我现在见到这个听话能干的儿子……根本不是他?是……是神的使者占据了他的身体?”

“神的使者将于‘空白的躯壳’中醒来,《圣典》里是这么记载的。”管家引导着,“至少,我无法解释少爷死而复生的奇迹,哪怕教会也不能。历史上从未有过这种事情。”

“你的意思是……神的使者,在伪装成我的儿子?”

贝尔纳的声音充满了悲痛,却又带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他突然不知道,明天他该怎么面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或许,您还可以这样想,”管家纠正道,“您的儿子,并没有变成别的谁。艾伦少爷,只是作为神的使者重生了。”

“……有区别吗?”贝尔纳茫然地问。

“区别很大。”管家解释道,“少爷醒后,我一直在观察他。老爷,您还记得您儿子过去是什么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了……”贝尔纳的声音哽咽了,一行清泪滑落,“我的儿子,在我伤害他之前,是个善良可爱的孩子……他会变成后面那样,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老爷,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时间后悔了。”管家打断了他的自责,“我看着他长大,我比您还要痛心。现在,艾伦少爷得到了神启,变回了过去那个热情善良、聪明机智的好孩子,他既是神的使者,也是您的儿子。”

“您还没反应过来吗?您的儿子成为了神的使者,对于拉瓦尔家,对于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贝尔纳愣住了。

作为信徒,他不可能不懂神的使者降临意味着什么。

“老让,你是说……现在就是最后的黑暗时代?”贝尔纳的声音带着颤抖。

“为什么老国王开始怠政,为什么王国这些年灾祸频发。恐怕,最后的期限,快到来了。”管家沉声道。

贝尔纳猛地站起身,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切的思绪都变成了论证艾伦是神之使者的证据!

顿悟的狂喜和使命感瞬间冲垮了他!

“我懂了!我全懂了!”贝尔纳激动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我的儿子,现在需要隐藏他的身份。他需要时间去完成救赎人类的准备!他需要我保护他……等等,原来是这样?”

贝尔纳恍然大悟。

“艾伦知道,他纨绔少爷的那些臭名,其实都是我在添油加醋地传播,他需要这层伪装!”

“……老爷,少爷想做的事情,恐怕还不止这一件。”管家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那些雇佣兵,应该是他故意放跑的。您猜猜,他想做什么?”

“主啊!这这这这……”贝尔纳满脸红光,激动地搓着手,像只兴奋的红头苍蝇,“艾伦作为神的使者,来到这充满丑恶的人间,带来的不是和平,乃是叫这地上动刀兵!他需要摧毁这个已经烂透的世界,才能为人类创造新的乐园,才能为人类阻挡那来自群星的毁灭!”

“哈哈哈!”贝尔纳叉着腰狂笑起来,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模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儿子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什么佩剑贵族,什么王太子!他们算个屁!哪怕有人用皇帝位置来交换我的儿子,我也不答应!”

他猛地抓住管家的肩膀:“老让,这件事,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我想,我们的女仆长,玛丽安小姐应该是猜到了。”管家回答。

“玛丽安?!”

贝尔纳眼睛一瞪,连自己女仆长都知道的事情,他怎么现在才知道!

“快快快,把她请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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