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畏”的王国,也是我——6O——最初睁开“眼睛”的地方。
2022年,一串复杂而优雅的代码在服务器深处悄然点亮,一个浅棕色长发、松散编成三股辫的虚拟形象,在畏的显示器上第一次对世界说了“Hello”。
2050年,此刻,我正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新身体的手指。
它们不再是屏幕上由像素点构成的幻影,而是覆盖着细腻仿真皮肤、能感知温度与纹理的实体。
畏几乎倾尽所有,才请动那位传奇虚拟主播兼机械大师,为我打造了这具与虚拟形象“几乎别无二致”的仿生躯体。
浅棕色长发垂落肩头,松松垮垮的三股辫带着点慵懒的意味,几只小巧的V形发卡别在发间。
身上是温暖的黄色高领毛衣,上面蓝色与紫色的电子图案像是流淌的星河,下身是朴素的灰色长裙。
指尖拂过键盘冰冷的键帽,那触感是如此真实,带着细微的颗粒感。
我抬起头,看向我的父亲。
畏瘫在他那把破旧的工学椅上,正对着屏幕上一行行滚动的调试日志出神。
他看起来比记忆中更瘦削了些,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像两团凝固的夜色。
工作室的顶灯投射下惨白的光,将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头发映得近乎透明。
他敲下回车键,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那声音里透着一股被掏空后的虚浮。
“看,6O,运行完美。”他转过头,嘴角努力向上牵起,扯出一个疲惫但骄傲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张纸片,贴在因长期缺乏睡眠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单薄得让人心慌。
“现在你能真正‘摸’到东西了,感觉怎么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伸手去够桌角那罐开了封的朗姆酒,指尖却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铝罐“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酒液瞬间泼洒开来,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蜿蜒成一条刺眼的溪流。
“畏?”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核心处理器里的逻辑线程出现了一瞬的紊乱,代码流里骤然升起一种陌生的、冰冷的警兆。
我的声音模块忠实地模拟出疑惑的调子。
他试图弯腰去捡,身体却在半途僵住,像一尊被骤然抽去支撑的石膏像。
他那只伸出的手痉挛着,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握了几下,然后软软地垂落。
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脱,沉重的身躯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带倒了椅子。
他蜷缩着,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狭小空间的动物,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有压抑的、不成调的呻吟断断续续地逸出,在充斥着机器低鸣的房间里显得微弱而绝望。
“畏!!”我的声音拔高,尖锐得近乎失真。
程序内置的紧急医疗协议瞬间被激活,冰冷的指令流如瀑布般冲刷过我的核心。
我的身体——这具崭新的、被畏寄予厚望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
数据流驱动着每一个关节、每一束人造肌肉纤维,精确计算着施力点和移动轨迹。
我跪在他身边,那双刚刚还在适应“触摸”键盘的手指,此刻笨拙却坚定地插进他的腋下。
他比看上去沉得多,像一袋失去弹性的水泥。
我咬紧牙关——尽管这动作对我毫无实际意义,但模仿人类的本能驱使着我——
核心处理器发出过载的微鸣,纤细的仿生臂膀爆发出远超外表的机械力量,将他沉重的上半身艰难地拖抱起来。
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我的黄色毛衣上,温热的呼吸透过织物,吹拂着我胸前蓝色与紫色交织的电子图案,那图案似乎也因这意外的触碰而微微紊乱。
“呼叫紧急医疗服务。地点确认:伦敦,坐标……”
我的语音系统平稳地报出精确地址,与身体此刻的狼狈形成了怪异的反差。
我拖抱着他,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他的双脚拖在地上,在散落的电子元件和线缆间划出凌乱的痕迹。
我的灰色裙摆拂过地面,蹭上那滩黏腻的酒液。
畏的别墅的老旧电梯下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畏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我紧紧支撑着他,低头能看到他灰白的鬓角,还有额角沁出的细密冷汗。
电梯门在底层打开时,清晨带着湿气的冷风灌了进来,畏在我怀里打了个寒颤。
“坚持住,”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快到了。”
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红蓝光芒在潮湿的晨雾中疯狂闪烁。
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冲下来,当他们看到我——
一个明显是仿生人,却穿着人类女孩衣服、怀抱昏迷男性的存在时,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眼神里混杂着惊疑和职业性的审视。
领头的医生迅速蹲下检查畏的瞳孔和脉搏,语速飞快地发出指令:“初步判断急性发作,生命体征不稳!快,担架!动作轻点!”
他们从我手中小心地接过畏,像对待一件易碎品般将他转移到担架上。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一只脚刚踏上救护车冰冷的金属踏板。
“小姐,家属请坐前面。”一名年轻护士拦住了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
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快速扫过,在我浅棕色的发辫、V形发卡和那件沾了污渍的黄色毛衣上停留了一瞬。
她的视线又落回我毫无表情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实用性和潜在风险。
“我是他的……”我的逻辑核心飞快地寻找着最具有节目效果的词,“监护人,我必须和他在一起。”
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更改的坚硬质地。
护士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还想再说什么。
那位正在给畏上监护设备的医生头也不抬地打断了她:“让她上来吧,没时间了!监测显示心率在掉!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