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七号城跳动不休的钢铁心脏之一，永远泵送着混杂了欲望、鲜血与酒精的浑浊血液。

巨大的环形全息光幕悬浮在大厅中央，像一道永不熄灭的极光。成百上千条任务信息在光幕上缓缓滚动，字体大小和颜色代表着不同的危险等级与报酬，从最温和的白色，到代表极度致命的血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到难以形容的气味。劣质酒精的辛辣，汗液的酸腐，枪械保养油的工业芬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干涸的血腥味，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了独属于猎人公会的，粗野而又充满活力的味道。

猎人们三五成群，或者更像是狼群虎豹，各自占据着一方地盘。他们有的围在酒桌旁，用足以震碎玻璃杯的音量吹嘘着自己的战绩；有的靠在墙边，沉默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眼神比刀锋还要锐利；还有的则紧盯着光幕，像是在菜市场挑拣猎物一样，仔细盘算着每一条任务的风险与收益。

这里是强者的乐园，弱者的坟场。

当陈尧走进这里时，就好像一颗纯白的冰晶，突兀地落入了一锅翻滚的、油腻的浓汤之中。

她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赤着一双莹白如玉的脚，踩在被无数双脏污战靴践踏过的金属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原本嘈杂鼎沸的环境，出现了一瞬诡异的、不自然的凝滞。

一个正举着酒杯吹牛的壮汉，嘴巴还张着，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一个正在和同伴讨价还价的佣兵，伸出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整个大厅的目光，无论来自哪个角落，无论之前在做什么，此刻都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门口那个白裙赤足的少女身上。

死寂只持续了一两秒。

随后，压抑的、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是她……那个‘衔尾蛇’！”一个离门口最近的猎人，声音干涩地说道。

“我的老天，她真的敢来任务大厅？我还以为她会躲在零大人的羽翼下面。”

“看她那样子……细皮嫩肉，赤着脚？她真的是用拳头把屠夫巴克打成肉酱的怪物？”一个女猎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疯了！小声点！屠夫帮的耳朵可灵得很！”旁边的人立刻拉了她一下。

“怕什么？屠夫巴克都死了！再说，她现在可是零大人亲自关照的精英猎人！屠夫帮的人见了她也得绕道走！”

【哦？听听，听听这些卑微的虫豸在说什么。】

奥斯卡的声音在陈尧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愉悦和傲慢。

【他们在害怕你，我的美食家。他们在嫉妒你。他们无法理解你。】

这些投射过来的目光，比之前在街道上感受到的，要复杂百倍。

敬畏之中夹杂着审视，恐惧之中混淆着好奇，羡慕之中，又透着一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酸溜溜的嫉妒。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仅仅因为一场战斗，就一步登天，成为了无数猎人梦寐以求的精英。

更不用说，她的背后，还站着那位掌控着七号城秩序的仲裁官，“牧羊人”零。

这种火箭般的蹿升，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足以让无数在底层挣扎的人眼红到发狂。

【感觉怎么样？】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是不是比你之前像个野兽一样，默默无闻地躲在废墟里，只知道用拳头解决问题，要爽快得多？】

【这就是名气，这就是地位。它们是无形的武器，也是最美味的调味品。】

陈尧对奥斯卡的喋喋不休置若罔闻。

她同样无视了周围那些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和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

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她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大厅中央那台最为巨大的自助任务终端走去。

人群像摩西分海般，不自觉地为她让开了一条通路。

她走过的地方，议论声会暂时平息，但当她走过之后，又会以更加热烈的方式重新燃起。

她来到巨大的终端前，冰冷的机械光芒映照在她毫无波澜的脸上。

她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在流光溢彩的全息光幕上，轻轻一点。

任务列表瞬间刷新。

她没有去看那些五花八门的普通任务，而是直接在筛选栏中，点选了“狩猎任务”，然后又加上了“三阶及以上”的标签。

嗡——

一声轻响，光幕上原本密密麻麻、如同瀑布般滚动的上万条任务，瞬间消失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整个光幕，只剩下了寥寥数条。

每一条，都用刺眼的血红色字体书写，后面无一例外地标注着“极度危险”的警告标签。

【对，对！就是这样！】奥斯卡的声音兴奋得几乎要破音，【别理会那些杂鱼！我们的目标，是食物链的顶端！】

陈尧的目光，落在了最顶端的那一条。

报酬最高，警告最醒目。

狩猎“恐爪兽”。

【就是它！就是它！美食家！别犹豫了！】奥斯卡在她脑中疯狂呐喊，【我已经能想象到它那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纤维，和蕴含着庞大能量的神经核心了！那味道，一定……无与伦比！】

陈尧没有丝毫犹豫。

她伸出手指，精准地点在了那条任务后面的“接受”按钮上。

整个大厅里，所有关注着她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滴！身份验证中……”

终端发出了毫无感情的机械合成音。

一道蓝色的光束从终端上方射出，扫描过陈尧的虹膜。

“精英猎人 E-F7-001，代号‘衔尾蛇’，身份确认。”

“警告：该任务为‘极度危险’级别，推荐四人以上精英猎人小队执行。系统检测到您为单人模式，生存率预估低于百分之一。您确定要以单人模式接取该任务吗？”

机械的警告音，在大厅里清晰地回响。

低于百分之一的生存率。

这个数字让许多猎人的瞳孔猛地一缩。

【百分之一？哈！这台破机器真是个瞎子。】奥斯卡不屑地嗤笑，【它根本不知道你在吞噬了那头蠢猿之后，已经进化到了什么地步。它用衡量绵羊的标准，来计算一头幼龙的战斗力。真是可笑。】

【快，回答它。别让我们的主菜等急了。】

“确定。”

陈尧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池塘。

“滴！任务已接受。祝您狩猎愉快，‘衔尾蛇’。”

随着终端提示音的最后一句落下，大厅中央那块巨大的环形光幕上，最顶端那条血红色的“恐爪兽”狩猎委托，状态瞬间从“可接取”，变成了灰色的“进行中”。

而在接取人信息那一栏，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衔尾蛇（单人）”。

……

整个任务大厅，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或者被扼住了喉咙，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幕上那几个字，又机械地转过头，看着那个站在终端前，依旧一脸平静，仿佛只是买了一瓶水的白裙少女。

一秒。

两秒。

三秒。

当第一个人因为过度震惊而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时，这片可怕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一般的哗然！

“我操！我他妈的是不是眼花了？单人？她一个人接了恐爪兽的任务？”一个满脸横肉的猎人揉着自己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疯了！这个女人绝对是疯了！那可是三阶异兽！是黑森林沼泽里公认的噩梦！精英小队进去都是九死一生！”

“上个月，‘狂沙’佣兵团知道吗？他们那个五人精英小队，装备精良，去挑战恐爪兽，结果呢？只有一个断了条腿的活着爬了回来！整整五个人！她说她要一个人去？”

“她以为她是谁？仲裁官大人罩着她，她就真以为自己是神了？可以天下无敌了？”

“完了，彻底完了。七号城刚诞生一个传奇，今天就要看到这个传奇陨落了。真是可惜了那张漂亮脸蛋。”

嘲笑，震惊，怜悯，幸灾乐祸……

各种各样的情绪，如同沸水一般在人群中剧烈地翻腾、碰撞。

再也没有人去嫉妒她了。

因为在他们看来，陈尧已经是个死人。

一个被傲慢和无知冲昏了头脑，主动踏向地狱的死人。

【听听，你听听这些愚蠢又短视的言论。】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轻蔑，【他们就像一群围在篝火旁的猴子，看到有人想去摘取月亮，只会尖叫着认为那人会摔死。】

【他们根本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用凡人的标准，来衡量神祇的潜力。真是可悲，又可笑。】

奥斯卡的语气忽然一转，变得无比兴奋和恶劣。

【不过，我喜欢这样。我太喜欢这样了。】

【就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在黑森林的烂泥里吧！然后，美食家，你提着那头恐爪兽的脑袋回来，把那一百万信用点，狠狠地砸在他们所有人的脸上！】

【想象一下他们那时的表情！从嘲笑到震惊，从震惊到恐惧！那种感觉，一定很棒！对不对？】

陈尧对周围山呼海啸般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那些人一眼。

她接完了任务，转身就准备离开。

对她来说，这些人的看法，他们的震惊或是嘲笑，都毫无意义。

就像狮子不会在意绵羊的议论。

然而，就在她即将走出大厅那扇巨大的金属门时，一个沉重的，带着金属摩擦音的声音叫住了她。

“等等！”

陈尧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看到一个穿着厚重动力铠甲，身材魁梧如同一座小山般的男人，正排开人群，快步向她走来。

男人每走一步，脚下的金属战靴都发出“哐当”的闷响，让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

他的铠甲肩部，印着一个由狂风和沙砾组成的图腾。

是“狂沙”佣兵团的人。

男人走到陈尧面前，巨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抬起手，摘下了密封的头盔，“咔”的一声轻响，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刻满了伤疤的脸。他的左眼，是一只闪烁着不祥红光的机械义眼。

“你就是‘衔尾蛇’？”他沉声问道，声音沙哑，语气中带着一种压抑的、复杂的情绪。

陈尧平静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叫汉克，狂沙佣兵团的副团长。”男人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的情绪，那只机械义眼的光芒闪烁得更加急促了，“我刚才看到，你接了恐爪兽的任务。”

“有什么问题吗？”陈尧反问，声音清冷。

“问题？问题大了！”汉克的情绪瞬间有些失控，他的音量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熊，“小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也不管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能干掉屠夫巴克！但恐爪兽，绝对不是你能一个人对付的！”

“我劝你，现在！立刻！马上去终端机取消那个该死的任务！那不是去狩猎，那是去送死！你明白吗？送死！”

他的语气很冲，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但在那份粗暴之下，他的眼神里，却没有恶意，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痛苦和焦急的劝诫。

一种经历过惨痛失败后，对后来者的，发自肺腑的忠告。

【哦？一个好心人？】奥斯卡在她脑中啧啧称奇，【在这个人人为己，把别人性命当乐子的鬼地方，居然还有这种没脑子的烂好人？真是稀有物种。】

【还是说，他只是不想看到别人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复仇？人类的嫉妒心，有时候真是复杂又有趣。】

“我弟弟，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死在那头畜生手上的。”汉克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被砂纸打磨过。

那只红色的机械义眼，光芒黯淡下去，像是燃尽的炭火。

“他叫里奥，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猎人。二阶巅峰，只差一步就能突破到三阶。他和你一样，年轻，自信，甚至有些自负。他也觉得，自己能创造奇迹。”

汉克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到扭曲的表情。

“但他在那头畜生面前，连三秒钟都没撑过去……它太快了，快到我们的动态视觉捕捉系统都跟不上。里奥的护盾瞬间就被撕裂，然后……然后整个人，就被那双爪子，撕成了碎片。”

“我们五个人，拼了命才把他的一截手臂抢回来。”

“所以，听我一句劝，别去。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没必要为了一百万信用点，把命丢在那种地方。”

陈尧静静地听他说完。

她能从这个名为汉克的男人身上，感受到浓烈到化不开的悲伤、悔恨，以及……不甘。

那是弱者面对无法战胜的强敌时，最纯粹的情绪。

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听到了吗？撕成碎片。】奥斯卡用一种近乎残忍的语调说道，【他在用他弟弟的悲惨下场来恐吓你。真可悲，他以为恐爪兽对付他弟弟的手段，也能用在你身上？】

【他把钻石和玻璃混为一谈。别理他，美食家，这种失败者的哀嚎只会污染你的耳朵。】

“多谢你的提醒。”陈尧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但我意已决。”

“你！”汉克没想到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对方竟然还是油盐不进，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顿时气得涨红。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只机械义眼红光爆闪，仿佛即将过载。

“不知好歹！你根本不知道你在面对什么！”他怒喝一声，似乎是彻底放弃了，“好！很好！你去！等你后悔的时候，可别指望有人去给你收尸！”

说完，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的怒气和失望，重重地撞开人群，愤愤离去。

陈尧看着他那写满了“失败”与“不甘”的宽厚背影，眼神没有丝毫动摇。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汉克和他弟弟的路，是失败。

但她的路，通往的却是进化。

她收回目光，正准备真正地离开这个喧嚣之地。

然而，她的眼角余光，却瞥到了大厅另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紧紧地贴着墙壁，仿佛想将自己融入阴影之中，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全息光幕上那条已经变成灰色的“恐爪兽”任务。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渴望、嫉妒，以及对那一百万巨额报酬的、毫不掩饰的贪婪。

是莉莉丝。

她显然也看到了这条任务，看到了那足以改变她命运的报酬。

她也看到了，是陈尧，那个她刚刚送出“礼物”的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她连触碰都不敢的希望。

【哟，看看那只小老鼠。】奥斯卡的声音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她也想要那块奶酪，可惜她太弱小，太胆怯，甚至没有走进陷阱的勇气。只能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拿走它。真是可怜。】

【不过你不一样，美食家。】

【你不是觊觎奶酪的老鼠。】

【你是陷阱本身。】

陈尧的目光与角落里的莉莉丝遥遥对上。

莉莉丝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窥破了心事，慌乱地低下了头。

陈尧没有再看她。

她转过身，迈步走出了任务大厅。

厚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所有的喧嚣、议论、嘲笑和嫉妒，都隔绝在外。

门外，是七号城永恒的黄昏。

门内，是即将被引爆的，关于“衔尾蛇”的，新的传说与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