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湿漉漉的庭院流淌,冲刷着不久前被泼上刺目红漆的大门。
整座庄园在狂乱的雨幕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无际的灰暗吞噬。
“呜呜呜呜!我亲爱的儿子!可怜的艾伦!你没事吧!!!”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滂沱雨声,甚至盖过了一道沉闷的雷鸣。
贝尔纳·德·拉瓦尔子爵浑身湿透,像一只刚从河里捞起来的落汤鸡。
那顶象征身份的软帽式贝雷帽歪斜着贴在额角,昂贵的深蓝色天鹅绒普尔波万紧贴着他微胖的身躯,勾勒出狼狈的轮廓。
他几乎是撞开了餐厅的门,连刚讨回的一笔欠款都抛在了脑后,一路狂奔回来。
当看到艾伦安然无恙地坐在餐桌旁,正慢条斯理地享用着一块涂满蜂蜜的面包时,贝尔纳那张被雨水和焦虑冲刷得惨白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失而复得的狂喜,夹杂着后怕的泪水汹涌而出。
“艾伦!”他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还有些发懵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力道之大让艾伦差点被面包噎住。
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杂着,瞬间浸透了艾伦干燥的衣衫。
“老爹!我才洗完澡啊!”艾伦艰难地咽下面包,闷声抗议。
刚才他可是好不容易才阻止了玛丽安侍奉他洗澡的企图,这其中的艰难险阻,恐怕单独开一章也说不完。
“那帮该死的鬣狗!畜生!”贝尔纳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贵族被逼到绝境时才有的凶狠,“要是他们真敢动你一根指头!我什么都不要了!倾家荡产也要发出悬赏,把他们每一个人的脑袋都挂在城门上风干!”
艾伦被勒得生疼,冰冷的湿意也让他打了个激灵,但心头却涌起一股暖流。
他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拍打着父亲剧烈起伏的后背,笑着安抚道:“父亲,没必要这么夸张。那群野狗伤得了你儿子?你看,他们不是被我赶走了吗?”
贝尔纳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自责和后怕:“你不该冒这个险啊!艾伦!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维持这个家,还有什么意义……”
一旁的老管家让·勒克莱尔,此刻也卸下了平日的沉稳,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前,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愧疚:
“都怪老仆!是老仆无能,让少爷陷入了那样的险境!”
“不不不!老让,这怎么能怪你!”贝尔纳猛地松开艾伦,转向管家,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雨水顺着他的动作甩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我猜到他们想让我们死,可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的动作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我已经尽力在周旋了,可……可他们布局比我更早!更阴险!”
他焦躁地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旁踱步,湿漉漉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水渍,像他此刻混乱绝望的心绪。
“父亲,”艾伦的语气很平静,但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他们是谁?”
艾伦越显平静,其内心便越是疯狂。
默默侍立于一旁的玛丽安,毫不怀疑,只要贝尔纳爆出名字,艾伦便会化身复仇的死神,挨着敲门拜访他们。
她手里拿着几条干燥柔软的毛巾,快步上前,赶紧把即将暴走的少爷拉回来。
“少爷,我给您擦擦。”
她细心地替艾伦擦拭着被父亲弄湿的头发和肩膀,动作轻柔而专注。
当然,她赤色眼眸里还残留着先前被拒绝“洗澡服务”的幽怨。
“开什么玩笑!玛丽安,你才十四岁!这么不健全的剧情你这笨蛋女仆也想得出来?什么叫这就是女仆的工作?什么叫其他贵族都干了?”
“看看我是谁!我是艾伦·德·拉瓦尔!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反派!不要把我和那帮混账垃圾王八蛋相提并论!”
面对玛丽安侍奉洗澡的请求,艾伦拒绝的态度可谓是相当坚决。
不过是给少爷洗澡这种小事情,他反应那么激烈干嘛……
明明是少爷自己说,他对公共浴室感兴趣的……
想起艾伦“你还是个孩子”的同情眼神,玛丽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口。
十四岁的她发育不算差,但比起莉薇娅……呃……莉薇娅比她年纪稍大点,肯定不一样!
人总会长大嘛!
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呃……”艾伦这一问,反而让贝尔纳有些语塞,“你还太小了,大人的事情,你别管了。”
“您在说什么鬼话。”艾伦毫不客气地看向自己的老父亲,“您的意思是,天塌了,您一个人扛得住?拉瓦尔家倒的时候,波及不到我?”
艾伦的死亡提问让贝尔纳哑口无言。
“可是……”
艾伦拍了拍父亲的手背,又换上无奈中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亲爱的父亲,您看看您,浑身都湿透了,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他指了指餐桌,“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开一个家庭会议,好好讨论一下我们家面临的危机。”
“我……”贝尔纳依然有些犹豫。
“去吧,父亲。”艾伦脸上带着笑容,但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咱们家的危机,可不止这么一点半点。您越是不想交底,咱们家,死得就越快。”
“还是说,您连您的儿子都不愿意信任?”
艾伦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担当,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贝尔纳心中狂乱的火焰。
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他儿子早就不是以前那个不学无术的傻儿子了。
自从儿子溺水苏醒后,整个人都像是蜕变了一样。
不但比他更沉稳,甚至还有点像……他早早去世的父亲。
两人都是那种说一不二的性格。
贝尔纳怔怔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稳的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欣慰涌上心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自己的儿子竟然变得如此可靠!
如果……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放下那些可笑的贵族架子,好好地和儿子沟通,坦诚地面对问题,父子二人还会彼此隔阂这么多年?
愧疚如同细密的针,刺着他的心。但更多的,是看到雏鹰终于展翅的骄傲。
主啊!感谢您!您的神启,救了我的孩子,也救了我!
“好好好!”贝尔纳哽咽着,用力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转身踉跄着奔向自己的房间,那急切的样子,仿佛生怕慢了一步,这来之不易的“家庭会议”就会消失。
当贝尔纳换上一身干燥暖和的深棕色羊毛常服,用毛巾擦着半干的头发回到餐厅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再次驻足在门口,眼眶瞬间又热了起来。
餐厅温暖的烛光下,艾伦正和老管家让·勒克莱尔并排坐着,两人头挨着头,低声讨论着摊开在桌上的一本厚厚的账册。
艾伦修长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耐心地解释着什么,老管家听得极其专注,不时点头,浑浊但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理解和认同的光芒。
玛丽安则搬了张椅子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托着下巴。
那双漂亮的赤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艾伦,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一种近乎崇拜的光彩,安静地听着那些对她而言有些深奥的数字计算。
这幅画面,温馨、宁静,充满了寻常家庭的烟火气和相互扶持的暖意。
让·勒克莱尔,这位从贝尔纳父亲,雅克·德·拉瓦尔时代就开始为家族服务的管家,是父亲收养的孤儿,名义上是管家,实际上更像是贝尔纳没有血缘的兄长。
在父母意外去世后的那段艰难岁月里,是老让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扛起了摇摇欲坠的家族,也扛起了年幼的贝尔纳。
为了拉瓦尔家,他奉献了一生,甚至拒绝了成家的可能。
当贝尔纳曾试探着提起时,老让只是温和地笑着说:
“您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如果我有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定就有私心了。希望把一切都留给自己的孩子,父母皆是如此。”
贝尔纳一直相信,即便老让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绝不会背叛拉瓦尔家。
在他心中,老让早已是家人,是父亲,是兄长。
可那层主仆间无形的隔阂,那属于贵族的可笑矜持,让他始终无法真正开口,将这份感情宣之于口。
贝尔纳痛恨自己的懦弱,连他的儿子都彻底改变,愿意和他和解,他为何不能做出改变?
他的目光又转向玛丽安。
这个黑发赤眸、像小鹿一样坚韧又带着点别扭可爱的少女,在经历了那晚的危机后,似乎和艾伦的关系变得……正常了些?
其实他一直很喜欢她,欣赏她的勤劳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可过去,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欺凌她,却因为那该死的“贵族体面”和畸形的溺爱而选择了视而不见。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冷漠?是贵族身份带来的傲慢吗?还是那深入骨髓的、认为底层苦难理所当然的麻木?
或许,正是为了爬上“贵族”这个位置,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扭曲、异化,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冷漠、势利、视人命如草芥的剥削者。
还好,他还有艾伦。儿子的重生,像一道光,不仅照亮了艾伦自己,也刺破了贝尔纳心中积年的阴霾,让他找回了些许作为“人”的温度。
对玛丽安的亏欠,让他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疼爱。
他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可爱的女儿。
只是妻子的早逝,带走了他全部的爱意,再未续弦。
而现在,看着烛光下讨论账目的三人,贝尔纳心中那沉寂已久的、对“家”的渴望,被前所未有地填满了。
他拥有了这么多家人,这已经是他一生追逐的梦想。
他感到无比的幸福,可这幸福越是真切,他就越是恐惧——
恐惧这脆弱的温暖会被窗外那无情的风雨和黑暗的阴谋彻底撕碎。
“父亲,这边请坐。”艾伦的声音打破了贝尔纳的思绪。他抬起头,看到儿子正微笑着对他招手,“我正在和老让商量怎么精打细算,削减一些不必要的家庭开支呢。里面好多支出,细看下来真是浪费,比如您买的那些充满智商税的收藏品,每年保养费就够我们吃一个月了。”
“儿子,你真的长大了。”
贝尔纳的声音又有些哽咽,他快步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在儿子脸上流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慰和感慨。
看着自家老爹这副“随时可能再哭一场”的模样,艾伦内心哭笑不得。
这位在外叱咤风云的子爵大人,怎么一回到家,画风就变得如此感性?
待贝尔纳坐定,老管家合上账本,玛丽安也坐直了身体,这场由艾伦主导的、关乎家族存亡的严肃家庭会议,在窗外滂沱的雨声中正式开始了。
“父亲。”艾伦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首先我们需要明确一点:谁是我们的敌人?或者说,嫌疑指向哪些群体?是谁,用如此恶毒下作的手段,企图彻底将我们拉瓦尔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他直入主题。
贝尔纳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已无隐瞒必要。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沉声道:“极有可能是……强硬派。”
“强硬派?”艾伦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好奇。
贝尔纳点点头,开始缓缓讲述这个国家正在沉没的冰山一角:“我们的国家,洛林王国,表面看似平静,实则早已陷入分裂的漩涡之中。”
他讲述着老国王路易十一世的过往:一位原本被剥夺继承权、在教会中潜心修行的修士,因残暴兄长的暴毙而意外登基。
在位前十年,他厉行节俭,任用贤能,一度开创了繁荣的盛世。
然而,近几年的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旱灾、洪涝、瘟疫轮番肆虐,整个王国陷入水深火热。
路易十一世将这一切归咎于“神的惩罚”,从此深居简出,潜心修行,彻底放权,实行“无为而治”。
国家的权柄,就这样旁落到了他的两个孩子——王太子查理·杜兰德与公主夏洛特·杜兰德手中。
“王太子查理,”贝尔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掌控了王国的军事力量。那些拥有古老纹章和广阔封地的佩剑贵族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紧紧追随其左右。他们崇尚武力,信奉铁血统治。”
“而公主夏洛特,”贝尔纳的语气缓和了些,“则掌握了行政大权。代表新兴市民阶层利益的穿袍贵族、文官集团则聚集在她的旗帜下。他们更倾向于通过律法和协商来治理国家。”
两人被各自背后的利益集团所裹挟,围绕着王国未来的道路,展开了激烈的权力斗争。
尤其在连年天灾导致农民流离失所、抗税事件频发,王国财政濒临崩溃的当下,两人的分歧更是尖锐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王太子查理代表的强硬派,”贝尔纳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的主张非常极端。他们认为:‘人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消灭掉那些闹事的农民,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他们甚至公然宣称:‘每个贵族的矛尖上都该插上九个反叛的农夫头颅,这是天经地义!’”
艾伦的眉头皱了起来。
“而公主夏洛特代表的温和派,”贝尔纳继续道,“则主张缓和矛盾,通过社会财富的再分配安抚流民,恢复生产,试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们认为,苛政猛于虎,镇压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
老国王路易十一世对继承人问题的暧昧态度,更是加剧了这种撕裂。
他既不明确支持王太子,也不完全信任公主,仿佛在等待某种“神启”来决定王国的未来。
这个国家,早已在无声的硝烟中风雨飘摇。
听着父亲的讲述,艾伦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老国王……真会玩啊!自己躲清静,把烂摊子丢给儿女斗。难道他也打算“练得身形似鹤形”?
艾伦回忆着《星辉恋曲》原作。
原作故事主要发生在圣诺拉纹章学院,作为一款恋爱游戏,制作组大多时候会避开具体的政治描写,只是通过玩法来暗示角色的立场与命运。
王太子线的玩法是SLG战旗,玩家除了操控女主莉薇娅外,还要控制王国军队镇压各地叛乱。
这期间甚至会爆出帝国入侵事件。
然而不管玩家操作多么神勇,这条线的结局都是王太子兵败身死,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故事的结语不太一样。
比如帝国入侵事件中,若是帝国取胜,故事结语是:“马上的骑士终究跑不过历史的车轮。”
若是洛林王国取胜,故事结语则是:“古老的纹章熠熠生辉,我们保住了‘一切’,我们赢得了永恒的暮光。”
艾伦玩过王太子线,制作组对他霸业未成而中道崩殂的遗憾写得非常好。
这位把众生视作棋子的马基雅维利式君主,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自己也在棋盘上。
查理·杜兰德这一生所追逐的权力,不过是一场幻梦。
他一生都在幸福的门前打转,却没有注意到,他身边,就曾有一位能让他获得幸福的女性。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玩家玩到这里或许会为王太子感到惋惜。
但听完老爹补充的背景后,艾伦只觉得,王太子这个未来的暴君,比他这个反派还该死!
公主线的玩法则是模拟经营,玩家需要帮助夏洛特公主运营王国经济,赈济灾民,恢复生产,试图救王国百姓于水火。
这条线的难度比王太子线高得多。
玩家在巨大的财政压力下,绝不能浪费哪怕一分钱的预算,否则王国脆弱的经济将在顷刻间崩盘。
更糟糕的是,在运营的过程中,王国会不断爆发佩剑贵族引起的叛乱(这甚至是随机事件),帝国还会在游戏后期全面入侵。
夏洛特唯一能依仗的武力就是莉薇娅和她麾下的敕令骑士。
这条线最硬核的点就是这里。
敕令骑士是国家常备军,虽然他们忠诚而强大,但运营这样一支精锐部队,自然需要大量的金钱。
军队的组建需要钱,补员需要钱,武器装备需要钱,后勤需要钱,维持需要钱,抚恤需要钱……
好不容易才赚来一点钱,就全得投进这无底洞,玩家会真切地感受到,维系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是多么艰辛的挑战。
或许玩家会问,那我前期把军事支出拉最低,后期等经济好起来了再拉上去,是不是就破局了?
这个想法确实很天才。
问题在于,这种类型的游戏,压力最大的时候反而是前期。前期只要输一次,佩剑贵族们就会成功复辟,对温和派反攻倒算。
女王夏洛特会和莉薇娅手拉手一起上断头台。
如果玩家只发展经济,不重视军事,王国将在战争中灭亡,但过于重视军事,没能发展好经济,王国又将迎来农民大起义,同样会灭亡。
鉴于公主线如此硬核的难度,这条线被玩家们戏称为崇祯模拟器。
好在公主线没有王太子线的剧情杀,玩家的努力是有回报的。
只要莉薇娅数值够高(这得在学院篇里提前培养好),运营得当,公主线就能迎来世纪百合大婚的Happy end。
夏洛特·杜兰德最终会实现“每个百姓每天都能喝上一碗鸡汤”的朴素愿望,她“贤王”的名号,将永远流传在历史书中。
制作者在这两位继承人的路线上,算是春秋笔法了。
游戏归游戏,现实可没有这么简单。
鬼知道莉薇娅如今又会走哪条线?强硬派和温和派,大概率要打得头破血流了。
艾伦早知王国矛盾尖锐,却没想到上层建筑的分裂竟已如此严重,党争之祸烈于水火!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这老国王一摆烂,简直是把整个国家架在火上烤!
这个国家,药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