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尧缓缓抬起头。
那张沾满了墨绿与暗红血迹的脸，在数道强光手电的聚焦下，显得格外清晰。
每一道光柱，都像是一柄灼热的利剑，试图刺穿他灵魂的伪装。
血珠顺着他光洁的下颌线缓缓滑落，滴在他身下温热的腐狼尸体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这张脸，清丽得不似凡人，此刻却因这血腥的点缀，显出一种妖异又圣洁的矛盾美感。
仿佛是地狱深渊里爬出的魔女，又像是被鲜血玷污的神祇。
她那双清冷的杏眼，平静地扫过眼前这些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武装人员。
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北之地的万年冻土，只是在评估，在分析。
他们的站位很有讲究，以三人为一组，构成数个交错的火力三角，彼此之间可以相互掩护，将他所有的闪避路线都计算在内，形成了毫无死角的包围网。
步伐沉稳，呼吸克制，显然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他们手中握着的，是一种陈尧从未见过的武器。
造型充满了科幻感，枪身线条流畅而冷硬，枪口处，幽蓝色的电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在昏暗的垃圾场里拉出丝丝缕-缕的电弧。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类似臭氧的焦糊味。
陈尧从那跳跃的电光中，感觉到了一丝清晰的威胁。
这玩意儿，和他记忆中，实验室里那些守卫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实验品”的电击棍，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电击棍只能让他感到剧痛和麻痹，但这东西，陈尧毫不怀疑，足以在瞬间将血肉之躯烧成焦炭。
“你……是什么人？”
为首的络腮胡壮汉，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洪亮，充满威慑力，但那极力压制的骇然，还是从音调的末梢泄露了出来。
他实在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这头凶暴的一阶异兽“腐狼”，以力量和狡猾著称，即便是他们这支全员装备了外骨骼辅助的精锐小队，也需要付出一番代价才能拿下。
可现在，它死了。
死状凄惨到了极点，整个头颅，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反复砸击过一样，颅骨碎裂，脑浆混合着墨绿色的血液，糊得到处都是。
而现场唯一的活物，唯一的“凶手”，似乎就是眼前这个赤身裸体的少女。
她看起来那么柔弱，那么娇小，皮肤在强光下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一阵夜风吹过，都能让她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刚才正趴在这头庞大异兽的尸体上，像最原始的野兽一样“进食”。
那满脸的血污，那冰冷得不似人类的眼神，那柔弱外表与血腥现场形成的极致反差……
这画面，充满了诡异的、令人毛骨悚る的冲击力，几乎要击碎他二十年来在生死边缘建立起来的认知。
陈尧没有回答。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但身体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爽。
这种不爽，来自两个方面。
第一，他饿。
深入骨髓，源自灵魂最深处的饥饿感，像一头永远无法被满足的凶兽，在他的体内咆哮。
刚才吞噬那头腐狼核心所补充的能量，虽然让他的身体恢复到了巅峰状态，甚至比之前那具男性身体最完美的时候还要强大一分，但这仅仅是填补了战斗的亏空。
那头凶兽只是被暂时安抚，并未消失。
它依然在那里，用冰冷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抓挠着他的胃壁，他的灵魂。
他需要更多，更多……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从那些武装人员身上一一扫过。
强壮的身体，旺盛的生命力……在陈尧特殊的感知中，这些人就像一个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移动能量源。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不是野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而第二点不爽，则更加直接。
他光着身子。
赤身裸体。
虽然他现在顶着一具堪称完美的女儿身，曲线玲珑，毫无瑕疵，但在那具皮囊之下的，终究是一个活了一百三十多个年头，心性早已磨炼得如同老树盘根的怪物灵魂。
被这么多人围观，尤其还是被一群荷枪实弹、目光锐利的男人用探照灯照着围观，让他感觉非常……不自在。
这不是害羞，而是一种尊严被侵犯的恼怒。
一种领地被踏足，威严被挑衅的烦躁。
“衣服。”
陈尧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因为声带刚刚修复完毕，还带着一丝轻微的沙哑，像是磨砂纸擦过金属，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什么？”
络腮胡大汉雷蒙愣了一下，他预想过对方可能会发出威胁的咆哮，可能会直接发起攻击，甚至可能说出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他的思路，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打断了。
“我说，给我一件衣服。”
陈尧重复了一遍，清冷的杏眼中，已经透出了几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这群人是聋子吗？还是说，他们的智力不足以理解这么简单的指令？
【哦豁？看看这是谁？我们伟大的、不朽的、活了一个多世纪的陈尧宗师大人，居然开始有偶像包袱了？】
奥斯卡那令人牙痒痒的声音，准时地在他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揶揄和幸灾乐祸。
【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早就勘破色相，达到了天人合一、视皮囊为无物的至高境界呢。怎么？换了身新装备，还是限量款的女性皮肤，就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啧啧啧，你现在可是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姑娘，就这么光溜溜地给这么多壮汉免费欣赏，成何体统？要不要我教你怎么用旁边的垃圾袋和铁丝编一个后现代风格的比基尼？很符合你现在这垃圾场女王的气质。】
闭嘴！
陈尧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一句。
这个该死的奥斯卡，如果它有实体，陈尧发誓，一定会把它拆成最基本的粒子，再用最痛苦的方式，让它体会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络腮胡大汉雷蒙和他身后的队员们面面相觑。
他们通过战术目镜上的微表情分析系统，清晰地看到，眼前这个神秘少女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嫌恶与愤怒？
她是在对谁发火？我们吗？
“队长，怎么办？”一个年轻队员的声音在内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她……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某种新发现的人形异兽吗？热成像扫描不到任何温度，生命体征探测器也完全没反应！”
“我怎么知道！”雷蒙在频道里低声吼了一句，强行压下自己同样翻江倒海的内心，“但她能徒手把一头腐狼的脑袋砸成烂泥，就绝对不是什么善茬！都别轻举妄动！稳住！”
“可……可她刚才还在吃……吃那头狼……”另一个队员的声音带着点反胃的颤音。
“都给我闭嘴！”雷蒙呵斥道，“也许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能力特殊的异能者！你们忘了‘千面’的传闻了吗？”
雷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再次看向陈尧，对方那不耐烦的眼神是如此清晰，仿佛在催促他赶紧行动。
这个杀了异兽的神秘少女，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居然真的是要一件衣服？
这太荒诞了，荒诞到让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但……万一不是呢？
他冲身旁一个身材最高大的队员使了个眼色。
那个队员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连忙卸下自己的战术背囊，从里面翻出一件宽大的黑色作战服外套。
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和迟疑，仿佛手里拿着的不是衣服，而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他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朝着陈尧的方向扔了过去。
黑色的作战服在空中划过一道不算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陈尧脚边那片相对干净的地面上。
陈尧瞥了一眼地上的衣服，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贡品是否合格。
然后，她又抬眼看了看雷蒙，那目光似乎在说“算你识相”。
直到这时，她才慢条斯理地站直了身体。
当她站起来的那一刻，强光手电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勾勒出她每一寸的曲线。
那是一具找不出一丝一毫瑕疵的完美躯体，肌肤在光照下仿佛流淌着月华，柔韧的腰肢，修长的双腿，每一处都像是神灵最杰出的造物。
这种极致的美，与她满脸的血污和身后庞大的、血肉模糊的怪物尸体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扭曲的艺术感。
在场的武装人员，都是在血与火中打滚的汉子，此刻却有不少人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他们不是没见过女人，也不是没见过尸体。
但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刺激了。
刺激得让他们感觉到了一种本能的危险和恐惧。
陈尧弯下腰，姿态优雅地捡起那件衣服，随意地披在了身上。
宽大的作战服，像一件斗篷，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笼罩了起来。
过长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了她的手，下摆几乎拖到了脚踝，只露出一张清冷绝美的脸，和一双踩在冰冷垃圾堆上、白玉般赤裸的脚。
“你们，是什么人？”
穿上衣服，隔绝了那些令人烦躁的视线后，陈尧终于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她需要情报。
关于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情报。
“我们是自由猎人公会下属，‘铁锤小队’。”
雷蒙见她似乎真的没有攻击性，只是想要一件衣服，胆子也随之大了一些。
他沉声回答，同时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将自己置于队伍的最前方，用身体护住身后的队员。
“我们接到公会的任务，来这里清理这头闯入禁区的腐狼。小姐……是您，杀了它？”
他用上了“您”这个尊称，语气里充满了试探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敬畏。
“是。”
陈尧的回答简单直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谦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实。
“……”
嘶——
通讯频道里，响起一片整齐划一的倒吸凉气的声音。
尽管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但亲耳听到这个肯定的答复，那种冲击力还是让他们的心脏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这他妈的……真的是人能办到的事情？
雷蒙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重新开始审视眼前这个被包裹在宽大作战服里的“少女”。
她到底是谁？
“小姐，您也是公会的猎人吗？还是……联邦军方的人？”雷蒙继续试探着问道。
陈尧摇了摇头，那张沾着血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从一个地方逃出来的。”
她的回答模棱两可，充满了可以被解读的空间。
但这两个字，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雷蒙的脑海。
逃出来的？
从哪儿？
这颗被命名为“塔纳托斯”的星球，是联邦最偏远的边境军事禁区之一。
除了他们这些被默许在此活动的猎人公会建立的几个小型聚居点之外，剩下的，就只有那些地图上根本不存在的，军方的秘密基地和黑色实验室。
难道……她是从那些不见光的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实验体？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疯狂地在雷蒙的脑中生根发芽。
这能解释她非人的力量，能解释她对外界的一无所知，能解释她身上那种与人类社会格格不入的冰冷气质，更能解释为什么生命探测器和热成像对她无效！
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到底制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无数个念头在雷蒙的脑海里翻滚、碰撞，最终，他还是决定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来解决眼前的困局。
他不想与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存在为敌，至少现在不想。
“小姐。”雷蒙的语气变得更加谨慎，甚至带上了一丝商量的意味，“我们无意与您为敌。这头腐狼的尸体，是我们的任务目标，按照规定，我们需要将它的核心带回公会换取报酬。您看……”
他顿了顿，仔细观察着陈尧的反应。
“作为交换，我们可以带您离开这片荒凉的垃圾场，去往最近的人类聚居点，‘边境七号城’。在那里，您可以获得补给，也能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您看怎么样？”
这是一个提议，也是一个交易。
用一具已经被“吃”过的怪物尸体，换取一个和平接触、并且将这个不稳定因素带离此地的机会。
在雷蒙看来，这笔买卖，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