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感觉?
一种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形容、去描述的、爆炸般的感觉。
陈尧的大脑,在长达一百三十年的沉寂与混沌之后,第一次因为信息的过度涌入而陷入了一片炫目的、几乎要将意识融化的空白。
她第一次用“眼睛”看世界。
不是用那些可怜的、由残存细胞勉强拼凑起来的、只能感知模糊光影和热源的原始感官。
这是一种革命性的、颠覆性的、足以重塑灵魂的体验。
过去,世界对她而言,是一个由温度、震动、能量流动构成的粗糙三维模型,模糊,简陋,像是一幅未完成的草稿。
而现在,世界是无穷无尽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细节。
她能清晰地看到对面墙壁上特种合金的冰冷金属质感,那上面甚至残留着之前能量风暴肆虐时留下的、如同水彩画般被暴力晕开的浅蓝色电弧印记,每一丝电弧的末梢都分出更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岔路。
她能看到房间最远的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正在空气中因微弱到不可思议的气流而进行着永不停歇的布朗运动。实验室的灯光穿透它,竟折射出了一闪而逝的、如同彩虹般的七彩微光。
那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甚至能感受到,天花板上柔和的蓝色应急灯光,和墙壁裂缝中透进来的、刺眼的白色照明灯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源混合在一起,落在自己赤裸的皮肤上时,所带来的那种、几乎无法用任何仪器分辨出来的、温度上的细微差异。
蓝光是冷的,白光是……带着一丝焦躁的热。
空气拂过皮肤,不再是过去那种简单的、粗暴的压力变化。
那是一种带着凉意的、轻柔的、几乎能让她因为过度敏感而战栗的触感。每一寸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这轻柔的抚摸下,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张开,贪婪地呼吸着。
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通过震动感知,而是用耳蜗,用听小骨,用鼓膜。
她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有力地、富有节奏地跳动着。“砰……砰……砰……”每一次收缩与舒张,都将温热的血液泵向全身,那血液流过血管时发出的“沙沙”声,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她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气流吸入鼻腔,经过喉咙,进入肺叶,然后又被缓缓呼出。
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能量风暴过后那股淡淡的、类似于臭氧的焦糊味,混杂着金属的腥气,还有一种……一种她从未闻过的、属于自己的、淡淡的、如同清晨花露般的香气。
一切都太清晰了。
一切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陌生,以及一丝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低头看向自己的一双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
纤细,白皙,每一寸肌肤都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在灯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泽,细腻得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毛孔。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显得突兀,指甲被修剪得干净整洁,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自然的淡粉色,像是指尖含着一小片樱花花瓣。
在灯光的映照下,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如同蜿蜒在皑皑雪地下的清澈溪流,充满了脆弱而又蓬勃的生命美感。
这双手,完美得就像一件出自神灵之手的艺术品,任何最挑剔的鉴赏家都找不出一丝瑕疵。
但这他妈的不是我的手!
陈尧的意识在无声地咆哮,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暴怒与错位感,让她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将这两条手臂从肩膀上活生生撕扯下来的冲动!
她的手,应该是什么样子?
她的手,应该布满了厚重到发黄的老茧!那是千万次挥拳、千万次格挡、千万次用咏春的“问手”与敌人桥手相接时,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那些老茧,坚硬得如同覆盖在指骨上的一层天然铠甲!
她的手,应该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疤!有被锦衣卫的长刀劈开后,留下的一道从手背延伸到手腕的惨白疤痕!有在武林内战中,被敌对宗师用剑刺穿手掌,留下一个至今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的窟窿!还有更多,是被唐家暗器灼烧过的、如同蜈蚣般盘踞的丑陋痕迹!
每一道痕迹,都是一场生死搏杀的勋章!
每一道伤疤,都是她身为玄境高手、一代咏春宗师的身份证明!
那双手,能轻易地捏碎坦克的复合装甲,也能在瞬息之间,用一记“标指”精准地切断敌人的喉管。
那双手,充满了力量、死亡、鲜血与钢铁的气息!
而眼前这双……
陈尧尝试着,缓缓握紧拳头。
没有力量。
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的力量。
肌肉的收缩是那么的无力,骨骼的支撑是那么的脆弱。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只要自己再稍微用一点力,就会听到自己指骨“咔吧”一声被自己捏断的脆响。
只有一种柔软而脆弱的触感,像是在捏一块上好的豆腐。
她僵硬地抬起头,脖颈的转动迟缓得像是生了锈的机械,每一个角度的偏转都伴随着骨节摩擦的、细微的“嘎吱”声。
她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对面那面在能量风暴中被冲击得光可鉴人的合金墙壁上。
墙壁的倒影中,一个赤裸的少女正静静地伫立着。
她有一头乌黑及腰的柔顺长发,如同最上等的黑色丝绸织成的瀑布,随意地披散在削瘦的肩头和光洁的背后,几缕发丝调皮地垂落在胸前,堪堪遮住了一抹春光。
她有一张清冷绝美的脸庞,五官精致得仿佛经过了神明最精密的计算,多一分则显得艳丽,少一分则流于寡淡。那双清澈如高山寒潭的杏眼,眼波流转之间,似乎蕴含着朗朗夜空中的万千星辰,却又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仿佛永远也挥之不去的忧郁和疏离。
她就像一朵于万丈绝巅之上、于皑皑白雪之中悄然绽放的雪莲,圣洁,孤傲,美丽得不似凡尘之物。
陈尧看着那张脸。
那张属于龙徽鹭,却又年轻了至少五十岁的脸。
她的思维彻底停滞了,像是一台被强行灌入了无法解析的、充满了悖论的数据的古老计算机,CPU在过载的边缘发出了痛苦的蜂鸣。
一秒。
两秒。
三秒。
然后,一句她以为自己在一百三十年的孤寂中早已遗忘、一句压抑了整整一个多世纪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国骂,在她心里轰然炸响。
“我操!”
但这还不是结束,更深沉、更具体、更无法遏制的暴怒,如同火山喷发般紧随其后。
“这娘们唧唧的皮囊,连站个桩都嫌软!杀气都不够用!”
老子是谁?!
老子是咏春,陈尧!
是纵横星际战场,杀人如麻的玄境高手!是能凭一双肉掌硬撼战争机甲的怪物!
怎么一觉醒来,就变成了这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连瓶盖都拧不开的鬼样子!
这要是让以前那几个早就死透了的老对头知道了,怕不是要当场在坟墓里笑得魂飞魄散,连投胎转世的路上都得因为笑得太厉害而多耽搁几百年!
【哟,恭喜你啊。】
一个该死的声音,一个陈尧恨不得将其从虚空中揪出来捏成粉末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经过你那堪称灾难的审美,以及神乎其技的、如同醉汉捏泥人般的操作,你总算是成功把自己捏成了一个颜值超模、身材顶配、但战斗力约等于零的娇弱少女。】
奥斯卡那该死一万次的、欠揍的电子音适时上线,用一种仿佛是在高级餐厅里介绍顶级奢侈品的、充满了浓浓嘲讽意味的语调,优雅地打断了她的无能狂怒。
【基因模板“龙徽鹭(17岁绝版青春限定款)”已成功加载并与您的灵魂绑定,不可更改,不可卸载。祝你好运。】
“你……”陈尧的怒火找到了宣泄口,刚想破口大骂。
【哦,对了,亲爱的宿主,友情附赠一个温馨提示。】
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愉悦,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喜剧。
【这副中看不中用的好看皮囊,其本质上是一个超高效率的能量黑洞。为了维持其完美无瑕的形态,需要持续不断地消耗巨量的生命本源。】
【鉴于您那点儿可怜的、刚从别人那里抢来的、还热乎着的能量储备,经过本系统毫秒级的精密计算,预计在……嗯,三十分钟后,您将因为能量彻底耗尽,重新变回一滩谁见了都想吐的、毫无意义的有机烂泥。】
“什么?三十分钟?”
陈尧心里猛地一沉,那股滔天的怒火仿佛瞬间被一盆来自极北冰川的冰水从头到脚浇下,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也就是说,自己费尽了心机,赌上了一切,甚至不惜吞噬了一个鲜活人类的生命本源,才换来的这副……这副“人”的形态,居然只能维持短短的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又要变回那滩连自我意识都难以维系的烂泥?
那种无尽的黑暗与孤独,那种连感知都变得模糊不清的绝望,那种灵魂被禁锢在腐烂牢笼里的永恒折磨……
她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绝对不想!
【是的呢,尊贵的宿主,就是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奥斯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故作惊讶的腔调,仿佛在说“你怎么会对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感到惊讶呢”。
【哦,请务必继续保持您现在这种激动、愤怒、不稳定的情绪,它们就像是绝佳的催化剂,正在帮助您体内的能量以一种更加奔放、更加热情的方式,加速挥发。】
【让我看看……哎呀,真是了不起。根据您当前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急剧上升的能量消耗速率,我需要更正一下刚才的计算结果。】
奥斯卡停顿了一下,那恶意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让人抓狂。
【您宝贵的体验时间,剩余28分13秒。祝您玩得开心。】
妈的!这个狗日的奥斯卡!
陈尧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却也强迫她混乱的头脑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
她知道奥斯卡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微弱但持续不断的寒意,正从身体的最深处,从骨髓里,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带走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温度和“生命”。
那正是能量在无可挽回地流逝的感觉。
她必须冷静!
她必须像过去面对最强大的敌人时那样,保持绝对的冷静!
她现在所拥有的每一秒,都是用生命换来的。每一个愤怒的念头,每一次心跳的加速,都可能是在燃烧她宝贵的“生命”。
“轰!!”
就在此时,实验室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又一次承受了一记重炮般的猛烈撞击!
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整个用特种合金铸造的厚重门框,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肉眼可见的,整扇大门向内严重凹陷、变形,一个巨大的拳印清晰地烙印在门板中央。
蛛网般的细密裂缝,在门框与墙壁的连接处疯狂蔓延开来,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
门缝里,有刺眼的强光和重型能量武器充能时发出的高频嗡鸣声,毫不掩饰地透了进来。
布莱恩博士那癫狂中带着极度兴奋的、如同野兽般的咆哮声,也因此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狠狠刺进陈尧的耳膜。
“能量反应稳定下来了!信号源就在里面!它成功了!它真的成功了!”
“快!给我把门轰开!用最高功率的攻城炮!”
“抓住她!我警告你们,必须是活的!我要活的!谁敢伤到我的完美造物,我就把谁扔进基因分解池!”
“它的细胞结构、它的能量转化方式、它完美的生命形态……这将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不!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现!”
“我要把她一根一根骨头拆下来!一片一片肌肉切下来!我要研究她每一个细胞的秘密!”
博士的声音,充满了贪婪与占有欲,像是一个看到了绝世珍宝的疯子,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残忍。
没时间了!
外面是想要把自己当成小白鼠切片研究的疯子。
身体内部,是正在不断倒数的死亡计时。
陈尧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过往一百三十年里,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的战斗本能,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第一时间就想做出反应。
沉腰!
坐马!
气贯丹田!
这是她咏春拳法刻在骨子里的战斗起手式,“二字钳羊马”!
然而……
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的瞬间,身体的反应却给了她最沉重、最荒谬的一击。
她意念中的沉腰,变成了双腿一软,膝盖不受控制地弯曲,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她意念中的坐马,双腿根本无法像过去那样稳稳扎根于大地,肌肉柔软无力,那双纤细的腿甚至因为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而开始微微颤抖。
至于气贯丹田……
她感觉到的,不是那股熟悉的、可以开山裂石的雄浑内劲。
而是一片空空荡荡。
她的小腹平坦、柔软,除了内脏,什么都没有。
丹田……气海……经脉……
那些她修炼了一辈子、熟悉得如同自己呼吸的东西,在这具身体里,统统不存在!
这具身体,就是一个精致的、脆弱的、完全不适合战斗的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