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毫无预兆,仿佛不是通过空气和耳膜,而是直接在他的意识最深处,凭空响起。

这一下,让陈尧整滩烂泥般的身躯,都控制不住地为之一颤。

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悚感,仿佛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无数双冰冷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无死角地窥探着,连一丝最隐秘的念头都无所遁形。

他刚才偷偷摸摸的拟态,他那不为人知的、最大的秘密,竟然全落入了旁人眼中!

是谁?

是谁?!

陈尧的意识掀起滔天巨浪,他那孱弱的“视线”猛地扫向玻璃罩外,试图找出那个声音的来源。

然而,目之所及,依旧是一片模糊不清的光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现在这具拟态兽的躯体,虽然能够无死角地感知四周环境的震动和光线变化,但终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眼睛。

所谓的“看”,不过是依靠部分干细胞临时转化成的、最原始的感光细胞来接收信息,效果聊胜于无,比高度近视眼摘了眼镜还要模糊百倍。

这种无力感,让他愈发焦躁和恐惧。

“可怜的小家伙,真是可怜……”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似乎近了许多。

伴随着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陈尧模糊的“视线”中,从一片混沌的光影里,逐渐分离出来,慢慢变得清晰。

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

她的身形瘦小,背脊弯曲,仿佛常年背负着什么无形的重担。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更多的细节呈现在陈尧的感知中。

花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却依旧难掩其稀疏和干枯。

深刻入骨的皱纹,如同刀斧劈凿过一般,遍布在她的额头、眼角和脸颊,每一道沟壑里都仿佛填满了岁月的风霜与疲惫。

最后,是那双眼睛和肤色。

哪怕在模糊的感知中,那标志性的黄皮肤与深邃的黑眼瞳,也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在这座充满了白色、棕色皮肤和各色眼瞳的实验基地里,这种东方面孔,仅此一人。

陈尧的意识瞬间凝固了。

他认出了来者。

她是这个实验基地里,唯一的黄种人博士,龙徽鹭。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脑海里那个自称“奥斯卡”的毒舌声音,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没少在他脑子里叨叨这个世界的背景信息,权当是排解寂寞。

陈-尧也因此了解到,这个世界的蓝星,曾在很久以前经历过一场席卷全球的大灾难,文明断代,山河破碎。如今,经过漫长的重建与整合,只剩下五个实力最强的大国,彼此对立,相互制衡。

A国,便是他此刻所在的国家,科技和军事实力最为顶尖。

而这个龙徽鹭,原本是东方C国最负盛名的天才生物科学家,前途无量。

但她却不知为何,主动向往A国的科研环境与所谓的“学术自由”,在一片争议声中,毅然决然地放弃了C国国籍,带着自己的所有研究成果,投奔了A国,最终成了A国军方实验部门里,一名地位微妙的“外籍专家”。

“原来是这个二鬼子!”

一瞬间,当陈尧将眼前这个佝偻的身影与脑海中的信息对上号后,他心头刚刚被惊悚和恐惧压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比之前烧得更旺了。

如果说,之前对于老鼠的拟态失败,是源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那么此刻的愤怒,则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纯粹的鄙夷和厌恶。

同为黄皮肤,黑眼睛,流淌着相似的血脉,陈尧却对她生不出半分的亲切感和认同感。

在他这位咏春一脉最后的宗师看来,家国大义,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这种背叛家国、数典忘祖的行为,与武林中人最不齿的“欺师灭祖”,没有任何区别!

都是败类!

都是垃圾!

陈尧的流体身躯,开始微微地、有频率地颤动起来,那是一种极度厌恶的生理性反应。

“不要怕,不要怕……可怜的小家伙……”

龙徽鹭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陈尧的敌意,她将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缓缓贴近冰冷的玻璃罩。

她的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丝近乎慈爱的悲悯,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那份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仿佛陈尧是她失散多年、备受折磨的孩子。

“……”

陈尧的流体身躯猛地向后一缩,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

这老太婆发什么疯?

她和外面那些天天用电击、注射、切割来折磨自己的白大褂,根本就是一伙的!

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演给谁看?

滚开!

离我远点!

陈尧的身躯颤动得愈发剧烈,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拼尽全力地表达着他的愤怒和排斥。

龙徽鹭似乎看懂了他的情绪,她没有后退,脸上的神情反而愈发悲伤和自责。

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轻轻地、颤抖地抚摸着冰冷的玻璃罩,仿佛想要穿透这层阻碍,来安抚他。

“唉……”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都怪我,都怪我……孩子,要不是我,你也不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话,没能说完。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粗暴的、充满了警惕和不耐的咆哮声,如同炸雷一般,在寂静的实验室里猛然响起,瞬间打断了龙徽鹭那充满歉疚的低语。

龙徽鹭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浑身一哆嗦,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直起身子,仓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两名身材高大的、负责全天候监视陈尧的研究员,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

他们的脚步声很重,皮靴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富有压迫感的声响。

其中一人,正用一种审视犯人般的目光,对她怒目而视。

“我,我只是……只是来看看实验体的情况……”龙徽鹭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怯懦起来,与刚才面对陈尧时的悲悯判若两人。

“谁允许你来这里的?”那名研究员的语气没有丝毫缓和,反而更加严厉,“这里是六号实验室,属于布莱E恩博士的管辖范围!你的权限只在自己的研究区,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到处乱逛的?马上给我滚出去!”

他的用词,是“滚”。

面对着这般毫不客气、近乎侮辱的驱赶,龙徽鹭顿时没了声音。

她那本就佝偻的背,仿佛又被无形的大手往下狠狠压了几分,整个人显得愈发瘦小和卑微。

她不敢争辩,也不敢多言,只是嘴唇囁嚅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最后不舍地回头,深深地望了玻璃罩里的陈尧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怜悯,有不忍,有愧疚,还有一丝深深的无力。

随后,便在那两名研究员鄙夷和监视的注视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落魄地、灰溜溜地转身离开了实验室。

她的脚步很慢,背影萧索而凄凉。

直到龙徽鹭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实验室里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那……那个人,是龙徽鹭博士吧?”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研究员,此刻才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

“是她,怎么了?”先前呵斥龙徽鹭的那个研究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她……她不是科瓦特溶液的发明者吗?我们这么对她……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后来的研究员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

“科瓦特溶液发明者?”

先前那名研究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脸上的不屑和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背叛了自己国家的黄皮猴子罢了!要不是看在她脑子还有点用,上面特许让她参与到这个级别的实验里,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这番话,刻薄到了极点。

“可是……她不是已经宣誓加入我们A国国籍了吗?从法律上说,她现在是我们的同胞……”

“同胞?”那个声音里的轻蔑更重了,充满了浓浓的种族优越感,“哈!你太天真了,菜鸟。你以为换一本护照,就能洗掉她骨子里的劣等基因吗?别开玩笑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说道:“这种人,永远也成不了我们真正的同胞。她还不是得像条狗一样,摇着尾巴给我们卖力干活?这种劣等人种,要不是看在她还有那么一点点利用价值的份上,你以为她有资格踏入我们A国神圣的土地?做梦去吧!”

“……”

两人的对话,没有丝毫遮掩,一字不漏地,清晰地传进了陈尧的意识里。

科瓦特溶液……

陈尧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词语。

原来,每天定时定量注射进自己身体里,那种如同硫酸般腐蚀着他、让他痛不欲生的诡异液体,就是那个老太婆发明的!

好哇!

好一个“都怪我”!

果然,这个鬼地方,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一股扭曲的、病态的快意,猛地从陈尧的心底涌起。

他忽然觉得,那两个研究员骂得对,骂得好!

背叛祖宗的东西,就算削尖了脑袋跑到这里来,也只能当个被人呼来喝去的二等公民,连条狗都不如!

活该!

真是活该!

就算你刚才跑过来假惺惺地套近乎,装出一副慈悲的样子,老子也……

【哟,看把你给乐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吧?】

一个冰冷刺骨、充满了嘲讽意味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陈尧的幸灾乐祸。

是奥斯卡。

【哦,抱歉,我忘了,你现在就是一滩口水,随时都在流。】

妈的,你给老子闭嘴!

陈尧在意识里怒吼。

【幸灾乐祸?你也配?】奥斯卡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人家再怎么不堪,好歹还是个‘人’,是个能站着走路、能开口说话、还能发明出让你痛不欲生的溶液的天才科学家。】

【你呢?】

【你是什么东西?】

【一坨连老鼠骨头都消化不了的烂泥,一个马上就要被那个叫布莱恩的变态切成片、做成标本的实验垃圾。】

【靠着听别人被羞辱,来获得一点点可怜的、虚假的优越感,这就是你咏春一脉最后宗师的‘武德’和‘骄傲’?】

【真是笑掉我的大牙。】

【哦,我又忘了,你连牙都没有。】

奥斯卡这一连串恶毒至极的话,像是一把把淬了冰的尖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扎进了陈尧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上。

那点刚刚升起的、病态的快感,瞬间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无尽的羞辱。

是啊……

奥斯卡说得对。

他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别人?

他自己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命悬一线。

再不想办法逃出去,那个叫布莱恩的变态博士,迟早会把他彻底研究透,然后像处理垃圾一样处理掉。

到那个时候,他连一滩烂泥都做不成了。

可办法……办法又到底在哪里……

陈尧的意识,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迷茫。

外面的两个研究员,似乎也聊够了。

“说起来,进度怎么样了?七号实验体好像也死了吧?”

“对,昨天刚处理掉,器官衰竭。现在就剩下我们看的这个六号,还有另一边的九号了。怪不得这家伙的编号是六号,真他妈不吉利,克死了前面的,又克死了后面的。”

其中一个研究员说着,似乎觉得有些晦气,不耐烦地走上前,伸出手指,用力地敲了敲厚厚的玻璃罩。

“咚!咚!”

沉闷的声响通过玻璃传递进来,震得陈-尧整一坨烂泥都剧烈地晃了晃,像是一块被拍打的果冻。

“哦对了,今天还没给它喂食吧?”另一个研究员想起了什么。

“好像是忘了。小白鼠在西区的恒温饲养室,你去拿一只过来。”

“我才不去,那么远!来回一趟要十几分钟,累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也懒得去……嘿,你看,那是什么?”

那个懒得动的研究员眼尖,忽然一瞥,看见不远处的实验台上,竟然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箱。

箱子不大,里面铺着木屑,几只雪白的小白鼠正在里面活蹦乱跳,看起来精神十足。

“谁拿过来的?布莱恩博士不是特别交代过,喂食必须用西区那批经过特殊筛选的小白鼠么?”

“管他呢,小白鼠不都长一个样?你看这箱子上的编号,不就是西区饲养室的箱子吗?肯定是有人顺路带过来的。”

“可我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这箱子是谁放在这的?”另一个研究员还是有些迟疑。

“你觉得不好,就自己跑一趟西区去拿!反正我是懒得跑这一趟!”先前的研究员耍起了无赖,摆出了一副“要么用这个,要么你自己去”的架势。

“呃……那,那好吧……”

最终,懒惰和省事的念头,轻易地战胜了那一点点可怜的纪律和怀疑。

那名研究员骂骂咧咧地走过去,打开塑料箱的盖子,甚至懒得戴手套,直接伸手进去,粗鲁地从里面抓出了一只吱吱乱叫的小白鼠。

然后,他走到玻璃罩前,熟练地打开顶部的那个小小的投食口,随手将小白鼠扔了进来。

“啪!”

一声轻响。

那只可怜的小白鼠从半空中落下,摔在陈尧的“身体”旁边,还有些发懵。

但它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的环境,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就将它笼罩。

早已饥渴难耐的陈尧,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

他的流体身躯如同一张被猛然撑开的大网,又如同一道汹涌的潮水,瞬间就将那只小白鼠彻底包裹、吞没。

【你开始进食。】

奥斯卡那毫无感情、如同机械般的声音,准时在他脑海中响起,像是在播报一份无聊的实验报告。

【你开始消化白鼠的皮毛、肌肉纤维、血管、内脏……获得了部分能量,聊胜于无,大概能让你多撑半天不死。】

【你尝试消化白鼠的骨骼……哦,毫无意外,又失败了。你的消化液腐蚀性严重不足,连一根脆弱的鼠骨都无法分解。真没用。】

【你尝试获取白鼠的完整基因序列……意料之中的失败。你只获得了一些残缺的、毫无价值的基因片段。看来,你这辈子就跟‘大号老鼠’这个光荣称号锁死了。】

又是这样……

和上一次的结果,一模一样。

毫无进展。

陈尧的意识,在奥斯卡无情的嘲讽下,一点点沉寂下去,仿佛坠入了无底的冰冷深渊。

他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或许,自己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但,就在下一秒。

就在他的消化液不断腐蚀着那团血肉模糊的鼠尸时,一点异样的、微小的触感,从那堆融化的烂肉中,传递到了他的感知核心。

那是什么?

那不是骨骼的坚硬和脆弱。

也不是血肉的柔软和粘稠。

那是一种……奇特的、带着一丝弹性的硬物触感。

陈尧沉寂的意识猛地一振,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立刻将自己全部的感知,都集中到了那个小小的异物上。

他控制着自己的消化液,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它的、已经化为肉糜的鼠尸组织冲刷开。

很快,那件东西的真面目,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通体呈现出鲜艳红色的、半透明的弹性凝珠。

它静静地躺在陈尧的“身体”内部,从那些肮脏的、正在分解的血肉中缓缓滑落出来,散发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纯净而妖异的光泽。

它不属于小白鼠。

它不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已知的生物!

【你发现了一颗神秘的凝胶珠。】

奥斯卡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讶异。

陈尧没有理会他,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这颗突如其来的、神秘的红色凝珠所吸引。

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催动消化液,包裹住这颗凝胶珠。

【你开始消化凝胶珠。】

【你消化了凝胶珠的外层表皮……】

【你发现其内部包裹的红色液体,并非普通液体,而是经过超高度浓缩的、纯净的血液精华!】

【精华中蕴含着无比精纯的生命能量与完整的、高质量的基因信息!】

【可以进行二次消化吸收!】

一连串的信息,如同惊雷般在陈尧的意识中轰然炸响!

这……这是……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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