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丽丝那团深墨色的影子无声地悬浮在坍塌的遗迹角落,像是被刚才那场突发过敏闹剧吸走了所有存在感,稀薄得几乎要融入石缝投下的深紫苔斑中。她轮廓模糊的“手”部分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一根断裂的、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焦黑色骨片?
我靠在冰凉湿润的石壁上,胃袋深处那翻江倒海的余威还在隐隐起伏。指尖却无意识地搭在自己胸肋偏侧的位置,指尖深陷进被粗糙改动过的海蓝裙袍布料里,感受着下方那被束缚住的、因为刚才剧烈呛咳呕吐而不适发胀的沉重柔软。一股酸涩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上喉间,烧灼感蔓延到鼻腔,连带着眼眶都有些发热。该死!这一定是过敏残留的炎症!绝不是别的什么!
“呜…夫人…爸爸他…”一个小小的、带着沉重呜咽的意念气泡,轻轻碰触在我被蹭脏的裙袍角上。低头,是那只墨绿色的史莱姆幼崽。它浑浊的胶质身体微微起伏,两颗纯净如玻璃珠的“眼泪”挂在那两团芝麻大小的眼睛位置下方。“爸爸…就是死在这个地方的…”
幼崽的身体往前挪蹭了一点,贴得更近了。冰凉湿滑的胶质触感毫无阻隔地渗进布料,贴上我裸露的脚踝皮肤。一种微弱的、频率一致的哀伤震颤从那胶团深处传来,直接共鸣在我的肌理之间。
我甚至能感受到这具身体的胸腔内部,心脏被那股悲恸的共鸣震颤牵扯着,跟着漏跳了半拍。胃里那点残留的酸水上涌得更急了。
“……我们会找到的,”开口的声音有些虚,不知是安慰它还是说服自己,“是谁……”
沙丽丝那团稀薄如墨痕的暗影无声无息地靠近。她手中那截断裂的焦黑骨片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递到了我的眼前。
骨片的表面残留着一层粘稠的灰绿色苔藓,苔藓覆盖下的焦黑色骨质上,刻着一行极其古老、扭曲如蟒蛇盘绕的魔族文字。
“…归于此地…凝父之骸…筑我族新居于此穴…”
这不是史莱姆的字。是…魔纹。极其高阶的深渊文。凝父?这称呼…
一个词如冰冷的蛇信滑过脑海——克里斯的日记!
“沙丽丝!去洞口!”意念传出的指令又快又急,几乎是命令,“给我把包里的……那个……黑……带金边的硬壳……”
胸口那块沉重搏动的黑石几乎要烫穿衣衫!一种莫名的焦躁驱使着我下达指令,连措辞都带着一种急促的回音。心脏不合时宜地在胸骨下方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让裹束在布料下的沉甸圆润随之轻颤。
沙丽丝的影子无声散开又凝聚在遗迹入口方向。很快,那本封面镶嵌着褪色秘银角饰、饱经沧桑沉甸甸的硬皮本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平稳地推到我的膝前。
厚实的、布满细小裂纹和擦痕的封皮触手冰凉。可就在指尖拂过那粗糙皮质表面的瞬间,掌心下方紧贴着的、被束缚在裙袍内的柔软饱满处,竟极其细微地掠过一阵……隐秘的颤栗?像是不知名的期待电流。胃里那酸烧感更重了!
克制住把这本可能承载着魔王龌龊记忆的玩意儿砸向卡里克光秃秃独角尖的冲动!哗啦一声翻开!
纸页陈旧,带着魔界深处沉积物腐朽的霉潮气。字迹与想象中狂放狰狞的魔王手书截然不同——极其工整,甚至有些稚嫩拘谨。
“霜月第七日。长老(它们坚持我用这个词称呼父…凝父?)庞大的身躯在今日挪到了洞穴‘新壁炉’的位置。这个称呼是我偷偷起的,因这里背风又暖。虽然……凝父的身体无论在哪里都一样温暖?” 字迹微微停顿迟疑。
“凝父身体里那些流动的、如同活着的彩色云雾环绕着我。我想触碰那蓝色最亮的一条,指尖却被轻轻弹开。凝父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带着无数气泡升腾般咕噜噜的杂音:‘克里斯……不要碰……那是……遗忘之水……对你尚弱的小角……危险……’ 是了,我的角,像两截粗短的、羞于见人的黑色树枝……”
一行行翻过。工整的字迹渐渐褪去稚气,变得凌厉流畅,可内容却……
“灼铁纪年第十三年。力量在凝聚。但每次从战场带回的创伤,唯有在‘新壁炉’那流动的彩色核心前,才能被抚平。凝父说,那是他本源流淌的生命源池。他拒绝我称呼他为‘父’,但……那片温暖,比父亲的称号更重……”
“灼铁纪年第三十一年。王座已立。今日带法兰娜第一次踏入这座专为凝父建造的‘新壁炉’核心地宫。法兰娜指尖划过那高耸、爬满毒藤滋养的岩壁弧顶,微笑着说:‘克里斯……你的温暖有了形状呢……’ 那一刻,我第一次希望,能在这由凝父生命所塑的‘家’中,拥有一个真正属于我和她的……”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下一页顶端凌乱地写下两个字:
家。
纸页被骤然攥紧!指尖掐得发白!一种尖锐的、混杂着莫名嫉妒和强烈厌恶感的刺痛毫无预兆地贯穿胸腔!
温暖?!家?! 灵魂在冷笑!可心脏却像被滚烫的针狠狠扎了一下!那片曾被史莱姆之王拥抱的“新壁炉”的暖意……法兰娜指尖滑过岩壁时唇角勾起的笑……这些画面碎片被文字强行塞进脑子,胃袋深处那股酸水逆流得更汹涌了!为什么酸?!是被这种卑劣煽情桥段恶心到了!绝对是!
“……哇!夫人您看!墙上有画!”卡里克那沾着解毒素残迹、闪烁着蓝色磷光的独角突然对准了侧面一片被尘土苔藓覆盖大半的岩壁,声音带着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
沙丽丝的影子早已无声地滑向那边,墨色轮廓的边缘微微波动着,似乎在催动某种阴影之力清理墙面。
随着一层层潮湿腥粘的深绿苔藓被无形力量剥离,被掩盖的惊人画面缓缓暴露出来。
一幅巨大而斑驳的湿壁画。
占据画面核心位置的,是一只极其庞大的、难以辨认具体色彩的浑浊胶质轮廓。它像一片包容万物的沼泽汪洋,占据了壁画超过一半的面积。在这片庞大胶质物的中心区域,凝聚着极其浓烈、仿佛还在流淌的彩色光雾漩涡——蓝、绿、紫、金……绚烂得刺眼,带着魔性光泽。而在那汪洋般的胶质“怀抱”中心……
一个蜷缩着的人形轮廓!
很小。像一个被温柔包裹起来的胚胎。赤身露体,只有皮肤覆盖着惨淡的苍白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头部。本该是脸的位置只刻画了左侧的轮廓线条,另一半……是塌陷的,一个巨大的空洞!像是被粗暴剜去了右半边的颅骨和眼睛!
而那空洞周围、残余左半边的面孔上,两根如同黑色幼嫩枝杈的……犄角轮廓,歪歪斜斜地伸出胶质的包围。
少年克里斯?!
更让人心惊的是……无数如同人体内血管脉络、或巨大植物根系般的深紫色线条,从那汪洋胶质的彩色核心漩涡延伸出来,攀爬上少年克里斯苍白的躯体,刺入他的皮肤,蔓延全身……尤其是那只被剜去眼睛的恐怖空洞!一根最粗壮的深紫色脉络直接从他的眼洞深坑刺入,延伸向画面之外的虚无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通过这根脉络从少年克里斯被挖空的头颅内部源源不绝地抽取……
胃袋里那点酸水终于冲破了最后的防线!浓烈的酸腥直冲鼻腔!眼眶瞬间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喉咙深处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剧烈的咳嗽!
“唔!”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了一下!绞痛伴随着剧烈的呛咳抽空了所有力气!支撑上半身的手臂一软,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身体在失控下倾的瞬间,本能地抬起手臂环住胸前剧烈震颤的两团沉甸!手指狠狠陷进那因咳嗽而疯狂波动的、饱满柔软的峰峦边缘!用疼痛的抓握稳住重心!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这防护性的姿势……这身体自己做出的反应……曾在日记里读到过类似描述?!不!
“……夫人!!您……”卡里克的声音惊惶响起。沙丽丝那团深墨色的影子也停止了清理墙面的波动,猛地向我这边凝缩!那姿态像某种蜷缩防备的兽!
混乱中,壁画边缘一处之前被厚厚苔藓掩盖的角落,随着刚才咳嗽带来的震颤和沙丽丝力量的停滞……悄然裸露出一小片新的画面。
一只女人的手!
皮肤白得在壁画残存的颜料中如同发光。线条纤细修长,姿态优雅如同折枝。指尖正……轻轻点触在壁画中那少年克里斯残存半张惨白面孔的眉心上!那手……无名指根部,戴着一枚极其简约、却如同滴血般的殷红宝石戒指!
法兰娜的手?!
她的手指点在少年克里斯被剜去右眼的边缘!点在从空洞眼窝钻出的那根粗壮深紫脉络的起始处!那动作……像是在检查?还是在……控制?!
“呜!夫人!!”史莱姆幼崽带着哭腔的意念像锥子扎进脑海,蹭着脚踝冰凉胶质的波动带着无法掩饰的期盼,“您……这么厉害!求您!把那些……把那些拿着开花死树的人类……都……都……”它的意念扭曲模糊,强烈的杀意让它胶质的“身体”都在微微沸腾,“都送去见他们的葬礼!!”
幼崽的泣血控诉在脑海中回响。胸口黑石的搏动沉重冰冷,紧贴着肋骨下方,每一次搏动都像在提醒里面那未死的魂灵。可与此同时……胸前那个被手掌用力抓握而留下的指痕正在慢慢回弹,柔软的饱满在呼吸间沉重地起伏,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刚才自己无意识施加的力量……
而这壁画……那只属于法兰娜的手指……指尖点在克里斯空洞的眼窝脉络上……那姿势……
胃里酸水混杂着焦灼的苦味还在翻腾。心口的位置却像塞进了一块滚烫的炭火,明明灼痛难当,却有种诡异的……
悸动?
为那残废少年的命运悸动?为法兰娜触摸那伤口的姿态而心跳?
“咳!”喉头压抑不住地发出一声低促轻咳。另一只手再次下意识地抚上心口位置,指尖隔着布料按在那颗在酸涩苦味和隐秘悸动中疯狂擂动的心脏上方。黑石冰冷的搏动仿佛与那层薄薄皮肤下的鼓点短暂重合了一下。
“……我会查清楚。”喉咙发紧,声音干涩。不敢再停留,目光仓惶地从那指向少年眼窝的指尖壁画上挪开。视线扫过那些在壁画彩色漩涡映照下无声蠕动的墨绿幼崽,扫过卡里克沾着呕吐物和磷光角上粘液的脸,扫过沙丽丝凝聚在阴影深处若有实质的注视……
喉咙深处那点苦和酸拧成一团。想逃开这一切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