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德·拉瓦尔百无聊赖地靠在车窗边,目光扫过窗外那些精致却略显沉闷的贵族宅邸。
车轮碾过路面的颠簸感微乎其微,几乎感觉不到。
艾伦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细节。
他回忆着过去无数次轮回里,乘坐各种破烂马车的经历,那能把人骨头颠散架的“原生态”体验才是常态。
“减震悬挂?”艾伦低声嘀咕,眉头微蹙。
这个时代就有这种技术了?
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过去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翻出来,各种各样的线索汇聚在一块,渐渐拼凑出一个清晰的图景:
这个世界不是真正的游戏世界,它的经济文化水平更接近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但社会结构和军事力量却顽固地停留在中世纪晚期。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了历史的车轮,将它禁锢在了一个特定的阶段。
教会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想到《圣典》里描述的周期性毁灭和沉睡的神,艾伦的心情就像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看着沉默不语的少爷,玛丽安有些不安。
她习惯了艾伦最近那种“反派附体”般的亢奋劲儿,可现在,艾伦却浑身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压抑和悲伤。
像是过往的幽灵再次追上了他一样。
玛丽安心里跟着揪了一下。
艾伦所有的亢奋,所有神经质的表现,都更像是为了掩盖他的绝望而做出的表演。
一个人越是故作勇敢,其内心便越是脆弱。
玛丽安如今学会了换位思考。
她渐渐理解了许多她过去未曾思考的事情。
过去的艾伦,似乎只是在“扮演”一个混账少爷,他欺凌弱小,是为了用暴戾的表象掩饰他懦弱的内在。
他每天喝得烂醉如泥,玛丽安有时候路过他的房间时,会听到他偷偷哭泣。
玛丽安理解了,为何艾伦溺水时会露出解脱的神情。
只有在死亡面前,他不必掩饰真实的自我。
而现在的艾伦,似乎又在重复相同的悲剧。
他开始扮演起“反派”,将他的善良包装成算计,竭尽全力地说服自己是一个坏人。
因为是反派,所以哪怕遭受不公正的对待,哪怕遭遇数不清的悲伤,都是罪有应得。
不曾抱有希望,所以便不会感到悲伤。
原来是这样吗?
他是因为绝望,所以才希望我远离他。
他认为我和莉薇娅在一起,就能获得幸福。
可他却把他自己排除在幸福外。
或许我能得到幸福。
可倘若少爷得不到幸福,我的幸福,也会变成痛苦。
决心要让艾伦也得到幸福的玛丽安,无比心疼地问道:
“少爷,您在想什么?”
艾伦头也没回,只是抬手指了指车窗外仿佛要压垮整个城市的厚重云层:
“快下雨了,玛丽安。我们有麻烦了。”
他习惯性地用反派腔调说着故弄玄虚的话。
不错,这句话非常有反派格调!
玛丽安的心猛地一紧。
他……已经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吗?
少爷又打算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黑暗?
不要!
接下来的危险,我要和少爷一起面对!
“少爷,我们快到家了。”
老管家让·勒克莱尔沉稳的声音适时响起,像一根定海神针。
艾伦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嗯,虽然没过多久,我倒是想家了。真想躺在我那张大床上啊,异端审判庭那破床硌得我骨头疼。”
“真是辛苦少爷了,老爷专门为您买了新的床,房间也彻底打扫过了。不过……”说到这,管家犹豫了一下,“少爷,您要不要考虑换个房间?毕竟……出了那种事。”
管家说的是艾伦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
艾伦立刻摆出一副标准的冷血反派嘴脸,嗤笑一声:
“无非是死了两个人而已,这有什么好怕的?倒不如说,我天天听着那些邪教徒幽灵的哀嚎,才睡得好觉!”
哦哦哦!这句话也好有反派格调!
不愧是我!
艾伦才不怕什么幽灵鬼怪,他死了几百遍,他本人就是最可怕的厉鬼。
“少爷,您平时会睡不好觉吗?”玛丽安突然插话,声音轻柔,脸颊微微泛红,“如果有人……陪您睡觉,会好受些吗?”
“噗——咳咳咳!”
玛丽安这句高好感度才会说的话,却瞬间把维持反派模式的艾伦打回原形。
玛丽安,你这丫头怎么回事?
咱饶你一命,可是为了让你去攻略莉薇娅完成苟命大计的。
你说这种话,会让人误以为我攻略了你!
我才不会去攻略你呢。
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我不允许任何人和我发展出不健全的关系!
我可是反派!
和女人扯上关系的反派,能有好下场吗?
反派都是杀妹证道的硬核狠人啊!你可别搞错了!
艾伦,愤怒了!
“开什么玩笑!玛丽安!在你和莉薇娅搞好关系之前,千万别跟我这个大反派牵扯太深!百合的花园,怎么能有我这样的虫子呢!”
“我可警告你嗷!咱们这是正经的全年龄向剧情!尺度问题,你得给我拿捏好了!懂不懂?”
头一次被少爷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玛丽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心底却像被泡进了温泉水里,暖洋洋、晕乎乎的,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涌了上来。
少爷……在关心她!怕她“误入歧途”!(艾伦:???)
玛丽安,在自我攻略的道路上,彻底踩死了油门,一路狂飙!
当拉瓦尔家那不算气派但透着岁月沉淀感的大门终于映入眼帘时,预想中的宁静荡然无存。
宅邸大门紧闭,门前却堵着二三十号人。
这群人穿着五花八门,沾满油污的粗布短衫混搭着磨损的皮甲碎片,脸上带着刀疤或烫伤的痕迹,眼神凶狠中透着市侩的精明。
他们举着歪歪扭扭写着“还我血汗钱!”的木牌,骂骂咧咧:
“王八蛋贵族!躲在壳里当乌龟吗?”
“吸干了我们的骨髓,连口汤钱都要赖掉!”
“呸!什么狗屁体面!欠债不还就是最大的不体面!”
几个最亢奋的家伙,正提着木桶,将散发着刺鼻松脂味的、粘稠的暗红色涂料狠狠泼向紧闭的橡木大门和两侧的石墙,留下狼藉刺目的污痕。
艾伦看着这极具“时代特色”的讨债场面,心里竟荒谬地升起一丝“梦回故里”的亲切感。
原来古今中外,讨债的套路都大同小异。
“啧,我随口胡诌了句有麻烦,结果麻烦真来啊?我这是什么乌鸦嘴?”
艾伦眯起眼睛,黑色的眸子里寒光一闪而过。
刚从审判庭出来,回家就撞上堵门的?
真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啊!
“玛丽安,你怎么看?”艾伦随口问道。
玛丽安毫不惊讶,少爷果然预见到了一切!
她冷静分析:“老爷一般欠的都是大贵族的钱,他们不会干这种不体面的事。这种堵门泼油漆的做法,我也是第一次见。”
老管家让的面色却异常平静,仿佛眼前这幅景象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更僵硬了几分。
他轻轻勒住缰绳,马车在距离人群稍远的地方停下。
“少爷,请您不要担心。这件事,交给老仆去处理吧。”管家让的声音沉稳依旧。
艾伦点了点头:“注意安全。”
“承蒙少爷吉言。”
管家让整理了一下浆硬的衣领,从容地推开车门,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群喧闹的中心。姿态优雅得像要去赴宴。
“诸位,”让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如此喧哗扰攘,聚集在一位王国子爵的府邸门前,实在有失体统。拉瓦尔家的事务,自有其规矩和解决之道。烦请诸位推举一位主事者,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如何?”
他面对的是一个身材格外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光头壮汉,显然是这群人的头目。
壮汉抱着胳膊,斜睨着衣着整洁、举止得体的老管家,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规矩?体统?老头儿,你跟老子谈这个?”
他指着门上未干的红色污迹。
“看看!这就是你们拉瓦尔家的规矩!欠着我们这些苦哈哈卖命钱,躲在门后当缩头乌龟,还跟老子讲体统?呸!你们这些吸血的贵族老爷,也配提‘体面’二字?老子今天就是来撕破你们这张体面皮的!”
老管家眉头微蹙,但语气克制:“欠债之事,或有缘由,但暴力与污蔑绝非解决之道。子爵大人……”
“少他妈废话!”光头壮汉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让的脸上,“缘由?老子只知道,干了活,就得拿钱!今天要么见到钱,要么,老子就把你们这破门砸了,进去自己拿!”
他身后的“地痞”们跟着鼓噪起来。
“是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老大,别跟他废话!我们直接开砸吧!”
车厢内,艾伦的眉头越皱越紧。
玛丽安眯着眼,锐利的目光杀机毕露。
“少爷,这不对劲。”
玛丽安的右手无意识地滑向大腿外侧,指尖习惯性地寻找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只按到了女仆裙下的温热皮肤。
那里空空如也。
曾经藏匿淬毒短刀的腿环,如今只剩一圈柔软的绑带。
“嗯,确实不对劲。”艾伦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些看似散漫的“地痞”,“玛丽安,还记得我教你要注重细节吗?”
“嗯。您看出了什么?”
“你看他们,嬉笑怒骂,但站位讲究,脚步沉稳,互相掩护。这绝不是讨债的苦力,是长期在刀口舔血、习惯团队协作的雇佣兵!有人在背后撑腰,目的根本不是要钱!”
艾伦的思维飞速运转:“拉瓦尔家是窘迫,但父亲是老狐狸,拆东墙补西墙是基本操作。他们堵门闹事,泼油漆喊口号,就是要让整个上城区,让所有潜在的债主和盟友都看到——拉瓦尔家完了!连这种‘下等人’的债都还不上,信用彻底破产!这是釜底抽薪!撑腰的人……必然是位高权重、与我们敌对的某个大贵族!”
电光火石间,艾伦已将局势看透。
呵呵。
找我家麻烦?
找我这个反派的麻烦?
看来真的有人想死一死了!
“管家!”
艾伦猛地提高音量,脸上瞬间切换成纨绔子弟特有的、带着轻佻与傲慢的笑容。他一把推开车门,大步走了下去,声音洪亮得让所有人都侧目。
“来了这么多‘贵客’,怎么都堵在门外吹风?多失礼啊!给他们请去我们家,感受下我们的待客之道!”
说到“待客之道”,艾伦的笑容变得阴冷无比。
邪教徒们刚被送走,又有人主动送上门。
他家的花园,看来不缺养料了。
“少爷!”
老管家和刚下车的玛丽安同时惊呼。
“你跟着我干嘛?”艾伦皱眉看向玛丽安。
“您又想一个人干危险的事情吗?”玛丽安瞪着他,眼神执拗。
“是啊,那不然呢?”艾伦没好气,“你杀过人吗?你的任务是攻略莉薇娅,不是来给我拖后腿。”
“杀过。”玛丽安平静地回答。
“诶?”艾伦一愣。
见艾伦有些错愕,玛丽安补充道:
“那个侵犯了平民少女还将其杀害的贵族,他和他的护卫就是我杀的。这是我的晋升任务。”
艾伦拼命回忆,总算想起了那个比原主还混账百倍的家伙。
哦,那家伙啊!死得好!
等等……玛丽安杀的?还连护卫一起?
艾伦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
玛丽安可是前伪纹骑士!
如果她也参与了那晚的袭击……
艾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凉飕飕的。
“感谢不杀之恩!”
玛丽安歪着头,一脸困惑。
“玛丽安,有把握吗?”艾伦眼神示意。
“没问题。”玛丽安瞬间会意,赤红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气。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个什么!”光头壮汉不耐烦地吼道。
艾伦转向光头壮汉,脸上挂着夸张的、甚至有些无赖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走近:
“哟,这位大哥,辛苦辛苦!在下艾伦·德·拉瓦尔,就是你们嘴里那个王八蛋拉瓦尔家的混账儿子。久仰久仰!”
他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
光头壮汉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容灿烂、举止却透着一股市井味的贵族少爷。
这就是传说中那个败家子?
看着倒是人模狗样,就是这笑容……看得人有点发毛。
“呵,原来你就是艾伦少爷?”光头壮汉抱着胳膊,也故意学着文绉绉的腔调,但配上他那副尊容显得格外滑稽,“我们这些苦命人,给您家老爷修园子累断了腰,工钱却是一拖再拖,实在是活不下去,才厚着脸皮上门讨要啊。”
他身后的雇佣兵们发出一阵哄笑,显然觉得头目这装腔作势的样子很有趣。
“哎呀呀,原来如此。”艾伦立刻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捶胸顿足,“没想到我父亲竟然做出这等事,真是造孽啊!不过嘛,钱的事情,好说!好说!管家!”
艾伦朝管家招招手。
老管家立刻会意,快步走到艾伦身边,微微躬身:“少爷。”
艾伦一把搂过管家的肩膀,亲热地凑到他耳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声音压得极低,又快又急:
“管家,他们是仇家雇的雇佣兵,来者不善。你现在立刻驾马车去最近的卫兵所!告诉他们,有身份不明、携带武器的暴徒聚集在拉瓦尔子爵府前,意图不轨,疑似要冲击贵族宅邸,制造混乱!让他们火速带人来镇压!”
管家让浑浊但锐利的眼睛猛地一凝,瞬间明白了少爷的意图。
他没有丝毫犹豫。
少爷能够连最可怕的邪教徒都能算计,对付这些没有脑子的雇佣兵自然不成问题。
身为管家,他只需要相信少爷就够了。
“少爷,您可千万要保重自己。”
“放心,这帮废物可不是我的对手。”艾伦握紧的拳头在管家肩头轻轻捶了一下,“靠你了。去吧!”
“明白!”管家让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化的恭敬,“好的少爷,我这就去库房取钱。烦请您稍等片刻。”
他转身,对着光头壮汉微微欠身。
“诸位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利落地跳上马车,猛地一抖缰绳。
“好了,各位,”艾伦转过身,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已如寒冰,“钱呢,管家去取了。不过,你们看。”
他指了指四周那些被惊动、正从窗户或门缝里窥视的上城区居民。
“这么多人瞧着,咱们拉瓦尔家虽然快不行了,但这点面子还是要的。你们这么闹哄哄的,多难看?要不今天先散了吧?明天,明天我一定备好酒席,恭候各位大驾光临?”
“哈哈哈!”光头壮汉爆发出一阵大笑,“小少爷,您可真是天真得可爱!多谢您提醒啊!等您管家把兄弟们的工钱拿来,我们立刻就走人,绝不耽误您家‘体面’!”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充满了嘲讽。周围的雇佣兵也跟着哄笑起来。
“好吧,我这里还有些钱,你们看够不够。”
艾伦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装作从口袋里掏钱,就在这时,他突然发作!
“砰!”
艾伦毫无征兆地抬起腿,用尽全力,精准无比地一脚踹在光头壮汉的要害上。
“嗷——!!!”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划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