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木桌的腿脚不稳,用砖块勉强垫着,在头顶那盏漏电灯泡,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整张桌子仿佛随时会散架。

桌上摆着的菜不多,一份土豆烧猪肉,一碗萝卜肉汤,还有一碟咸菜。

分量都显得局促,分别盛在两个大碗和一个熟悉的盒子里。

楚天秋的目光在那盒子上停留了片刻,心头泛起一丝模糊的熟悉感。

饭菜的新鲜香气,在死寂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诱惑力。

即便是楚天秋,胃部也忍不住一阵痉挛。

这样冒着热气的家常味道,已是久违的奢望。

这些日子,他的肠胃被压缩饼干和简陋的食物反复折磨,他甚至担心再这样下去,坏血病迟早会找上门。

方闻山那帮手下的人反应更为不堪。

对他们而言,别说这近乎绝迹的新鲜蔬菜,光是猪肉和鸡肉的香气,就足以让许多人喉咙滚动,眼睛发直。

很多人已经几个月甚至更久没见过荤腥了。

若非楚天秋和他们的老大尚未落座,恐怕早就有人按捺不住扑上去抢食了。

“东武还是不肯吃东西?”楚天秋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他看到姑妈楚倩端着一小碗肉汤,正试图喂给躺在旁边的表弟东武,但东武的嘴唇紧闭,拒绝着这救命的温热。

楚倩没有立刻回答。

她刚从昏睡中醒来,脸上恢复了一丝往日的柔和与坚韧。

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东武苍白的面颊,眼神里是母亲独有的的怜爱。

“妈妈知道你苦,知道你每一刻都生不如死……”

她低声呢喃,像是说给儿子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语气平缓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可是妈妈舍不得啊……妈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泪光在她深陷的眼窝里蓄积,没有嚎啕,只有那份对儿子执拗到骨子里的爱意,在无声地流淌。

一滴晶莹的泪水,悄然从东武紧闭的眼角滑落,划过耳际,洇湿了他散乱的鬓发。

“姑妈,”楚天秋心中揪紧,伸出手,“您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让我来试试。”

他从楚倩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碗温热的肉汤。

他太了解东武了,这孩子从小就继承了姑父和姑妈骨子里的那份坚忍。

此刻,为了不成为家人的拖累,为了不浪费这无比珍贵的食物,他必然是抱定了宁死也不肯屈服的决心。

楚倩疲惫地点点头。“嗯…也好。他打小就最亲你,兴许你的话他能听进去些……”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楚天秋明显清减的脸上,心疼地替他理了理衣领。

“你也瘦了好多……唉,一会儿姑妈还有话想跟你说。”

“姑妈,您放心,”楚天秋语气笃定,“东武的伤,我一定会尽快找到办法治好!您别太忧心,您自己的身体最要紧。”他必须给姑妈一丝希望。

楚倩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并无波澜。

那句“治好东武”的话,似乎并未在她心中激起涟漪。

太多的绝望,早已让她的心凉透了。

她只是轻声重复着:“我没事,都是些老毛病了……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再劝他,别饿坏了……”

“芷柔,”楚天秋转向一旁沉默的表妹,“扶姑妈先过去吃饭,我来劝劝东武。”

眼下这个家里,也只有芷柔的身体状况还算勉强支撑得住了。

“嗯。”芷柔应了一声,声音低低的。

她是个习惯把心事埋得很深的姑娘。

父亲的惨死、弟弟重伤垂危的痛苦、母亲病饿交加的憔悴……还有这满世界吃人的怪物和冰冷的绝望……

这一切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感觉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窒息而无助。

为了食物,为了药,为了那一丝希望。

即使别人都说寻常药物对灵能力者东武的伤束手无策,她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自愿”踏入新食物研究部那扇充满未知恐惧的实验室大门,换取那点微薄的生存物资。

她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走进去的。

就在她即将踏入那深渊般的实验室时,命运仿佛开了个玩笑。

那个她和母亲朝思暮想的表哥,竟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她身后。

那一声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呼唤,那句斩钉截铁的“咱们回家”,瞬间将她混乱绝望的思绪劈开。

巨大的惊喜让她几乎懵在原地。

童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无所不能的表哥,爬树掏鸟、下河摸鱼,总能变出各种新奇玩意儿逗她和弟弟开心……

长大后,她渐渐明白父亲和表哥也是凡人,也会衰老,也会烦恼。

但他们那份守护她和弟弟的爱,始终如同最坚固的堡垒,从未动摇。

而当实验室那位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主任,在表哥面前瞬间变得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时,芷柔恍惚了。

那个在烈日下骑在粗壮树杈上,无所不能的表哥身影,仿佛又一次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主任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黎明协会那位地位崇高的特级研究员亲自赔着笑脸将他们恭送出门,门外更有车等候……

这一切,都让她心中那个模糊的童年印象,再次变得无比高大而坚实起来。

窝棚外,一个小心翼翼的男人声音刺破了扒饭的嘈杂:“请问,这是楚倩,楚嫂子家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埋头扒饭的众人动作一顿。

电筒光映照着窝棚内,反倒衬得门外一片漆黑,人影模糊。

“你是哪位?进来说话吧!”楚倩愣了一下才应道。

若是以前,她绝不敢在深更半夜让陌生人进屋。但此刻,一屋子站着的都是灵能力者,她的胆气壮了不少。

门帘被掀开,布兰奇提着东西走了进来。

他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手里是一个装着稠粥的盒子和一罐珍贵的午餐肉罐头。

他已经费心打探清楚了这家人的姓名和大概情况。

“楚嫂子,我是区里的布兰奇,来看看你们。”

看清来人,楚倩下意识地慌忙起身:

“啊,是布兰奇专员啊,快请进坐坐,地方小您多担待……”

布兰奇掌握着食物分配的生杀大权,在这一片窝棚区如同土皇帝,积威之下,楚倩本能地感到紧张和惶恐,一时竟忘了自己侄子带来的这群人身份何等骇人。

窝棚狭小,连凳子都稀缺,方闻山坐在一块砖头堆成的“凳子”上,楚天秋更是纹丝不动,只有芷柔乖巧地站了起来。

“不坐不坐!楚嫂子您千万别客气,您快吃饭,我就是来看看,站着就好!”

布兰奇哪敢让那位二级灵武和黎明协会的研究员给自己让座,连忙摆手拒绝,姿态放得极低。

“布兰奇专员,”楚天秋放下碗筷,目光平静地看向他,语气听不出波澜,“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楚天秋在初到姑妈家时见过这位分片专员,算是政府底层人员。

他赶到时只撞见姑妈和金克斯的冲突,之前的事尚未来得及细问。

布兰奇手里提着东西,但楚天秋一时摸不清他的来意,毕竟方闻山的人是当着警察的面直接格杀了金克斯。

整个窝棚里,除了芷柔身边那只皮毛斑斓、寸步不离她脚边的古怪小老虎偶尔好奇地打量布兰奇。

其他人都在埋头苦干。锅里的饭已见底,吃得快的人或许还能抢到第二碗。

稀里哗啦的扒饭声此起彼伏,显然是许久没吃过这样像样的饭菜了。

“先吃饭吧。”

楚天秋赶紧岔开话题,捧起自己那碗盛好的米饭,大声招呼着。

他试图冲淡刚才布兰奇带来的短暂凝滞。

桌小人多,除了方闻山本人坐在桌边,他手下那七八个在窝棚区足以横行霸道的灵能力者,都端着碗站在一旁,各自分了些菜,正吃得飞快。

没人敢在楚天秋之前坐下动筷,即便那个佩戴着二级灵能力者徽章、在方闻山手下也算头目的胖大汉,也规规矩矩地站着。

芷柔记得东武哥提过,他跟的老大也不过是个二级灵武!

她不禁偷偷瞄向自己这位突然出现的表哥。

哥哥……他到底是黎明协会的研究员?还是灵武总部的灵能力者呢?

又能评定到几级呢?

眼前的一切都让芷柔感到一种不真切的虚幻,如同置身梦境。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食了实验用的那些“新食物”,才产生了如此逼真的幻觉。

若真是如此……她竟荒谬地希望这幻觉永远不要醒来。

她扶着妈妈在桌边坐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奇异。

而这一切变化的源头,此刻正将目光从布兰奇身上收回。

稍早前,楚天秋将一碗温热的肉汤放在东武的床头。

他知道,表弟现在最难的不是身体的伤痛,而是心死。心不活,喂什么都没用。

“东武,”楚天秋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哥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我只想和你说三件事情。”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担心表弟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太多信息。

“第一,你的伤并不是治不好,我不是在是安慰你,是这个时代变了,规则也变了,灵能灾害泛滥前办不到的事,现在未必不可能,只要你给哥时间,我保证治好你!”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希望的火种在东武心中燃烧片刻,才继续道:

“第二,你哥我是从死人堆里爬着来到深海城的,多少次,哥都要放弃了……可哥还是撑过来了!活着找到了你们!哥只知道一件事,活着,一切才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最后,楚天秋的语气稍稍放缓。

“最后一件事,有哥在,吃的你不用担心!

哥有办法解决!听见没?”

东武无法言语,但他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当楚天秋说完,他原本一片死寂的眼神里,终于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燃起了一丝生机。

楚天秋再次舀起一勺肉汤,小心地送到东武唇边。

这一次,东武没有拒绝。

他喉头艰难地滚动着,一小口,一小口,竟喝下了整整一碗肉汤。

楚天秋不敢让他多吃,毕竟他已太久未曾进食。

然而,看到东武终于肯吃东西,楚倩和芷柔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泪水瞬间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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