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克掀开盖在坐骑驼兽背上的粗布,露出他精心准备的“人类礼装”——几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裙袍。最上层那件是海蓝色的绒布长裙,领口袖口镶着粗糙的白色蕾丝花边,针脚僵硬得像被狗啃过。他兴冲冲拿起最大号的一条,捏着束腰缎带抖开:
“夫人!看!我特意让阴影蜘蛛用最富弹性的魔丝织的!保管不勒!”他脸上写满“求表扬”,巨大的黑色蝠翼在背后激动地微微扑腾,扇起一股裹着硫磺味的尘土。
我勒紧缰绳,胯下的魔鳞马不安地喷了个响鼻。视线落在那展开的海蓝色裙装上,喉咙里像是堵了块沼泽泥。卡里克的审美显然深受地狱时尚杂志毒害。这裙子的剪裁,尤其是上身胸衣部分的设计……对法兰娜这具身体来说,过于……天真了。
沙丽丝(那个沉默的影魔,像一滩会移动的墨迹)无声地飘下坐骑,接过卡里克手里的裙子。她细长枯白的手指无声地摸上束腰系的系带,又小心地拎起两侧肩带,缓缓地、带着一点令人窒息的敬畏感……朝我靠过来比划。
卡里克还在兴奋地喋喋不休:“夫人放心!这尺寸!人类的铁桶胸都装得下!绝对……”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沙丽丝那双没有眼白的纯黑眼珠微微睁大了。她捏着裙装两侧的手缓缓向上提到我胸前对应位置——裙子的胸围线,离我身体真正胸部的轮廓线,至少还有……一拳的距离。
空气凝固了。只有远处枯树上一只秃鹫发出单调干涩的嘲弄。
沙丽丝默默地放下了手,那条对人类女子来说过于“丰腴”的海蓝裙子,在她手里如同泄了气的皮袋,软趴趴地垂落下来。
魔界临时集市充斥着刺鼻的铁锈味和劣质硫磺燃烧的黑烟。裁缝铺子那矮矮的屋檐下,散发着陈年织物霉烂与恶魔廉价香水的混合怪味。
“这……神圣的维度啊!”矮小的、生着山羊蹄子的恶魔裁缝跪坐在地毯上,他那长着三根枯瘦指头的手爪极其小心地托着裙子上崩裂开的束带接缝口,就像捧着一片即将碎裂的圣物薄釉。他浑浊的独眼(另一只眼罩着黑皮)鼓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最纯粹的绝望与敬畏,“魔蛛丝……人类领地里最好的魔织娘手笔……也……也包裹不住夫人您……这……这圣岳的伟大奇迹啊!”他甚至不敢用“布料太紧”这类渎神的描述。
胸肋部位确实被勒得隐隐发闷,每一口呼吸都牵动皮肤下的束带边缘摩擦着敏感的软肉。那紧绷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进脑海,一种沉甸甸的、早已熟悉却也时时撩拨神经的胀满感盘踞在那里。
我沉默地盯着裁缝铺那面布满蛛网裂缝、像被打碎又粘起来的玻璃镜。镜子里映出海蓝色裙装的上半截——布料在两侧饱满到夸张的圆弧轮廓边缘,极限地拉伸着,每一条细腻的魔蛛丝纹理都被绷到了极致,清晰地显露出下方那沉重柔软的形状,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那层单薄的屏障。束腰处的几条纤细系带如同绞死囚犯的绳索,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剪开。”我说,声音在裁缝夸张的哀嚎和隔壁铁匠铺敲打劣质金属的噪音中依然平静,“该加宽的地方加宽,该减省的地方……不必管它是否像样。”
裁缝吸溜了一下鼻子,用带着虔诚恐惧的目光扫过那道圣岳轮廓,举起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镶着廉价碎魔晶的大剪刀:“夫人圣明!我……我这就为这神圣的峰峦……开凿一条自由的圣道!”咔嚓!束带连接处最紧绷的那条线彻底宣告死亡。胸腔内部的压力骤然一松。
布料撕裂的细微噼啪声里,隔着那层被拉扯到极薄的海蓝色魔蛛丝裙布,隔着内侧更加薄软贴身的衬布……紧贴着皮肤的位置,一阵毫无征兆的、极其清晰的鼓动传来——
咚。……
沉稳、厚重、带着一种源自深渊深处的冰冷节奏……像一颗沉眠在岩浆湖底的巨大魔龙心脏。
是克里斯的黑石。
它此刻就嵌藏在缝死的贴身布囊内,死死压在我左胸心脏搏动的位置下方。那沉重而规律的搏动一下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冰凉的石质外壳下,那属于魔王克里斯尚未死透的残魂仿佛在随着每一次微弱的搏动,缓慢地呼吸着……甚至……吸吮着心脏搏动传来的暖意?那感觉,如同我的心脏和被封印的魔王心脏之间,只隔着薄薄两层布和法兰娜的这身皮肉,在进行着一种诡异的、无声的同步。
灵魂深处翻涌起刺骨的冰寒杀意。杀了他!碾碎这最后的残渣!立刻!
可手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隔着衣服,轻轻地覆盖在那紧贴黑石的鼓动点上。
皮肤下面,温热的心跳依旧规律地搏击着胸腔内壁。被那黑石冰冷的搏动覆盖着、渗透着,冰与火在微小的区域激烈角力。那沉重的饱满被束带勒出的细微不适已经被压了下去,更深沉的、源于灵魂层面的黏腻冰冷纠缠了上来。
最终,手指只是收拢成拳,重重地按了一下那凸起的鼓动点,让骨骼的坚硬暂时隔开了那魔魂冰冷搏动的侵蚀。动作快得没有任何犹豫。
迷雾森林的边缘像是巨兽腐烂的牙床。参天的古木虬结着布满瘤节和苔藓的躯干,深褐近黑色的腐殖质散发着刺鼻的甜腥味,如同巨大尸体在潮热环境中缓慢分解的气息。
沙丽丝像一团没有重量的黑雾,无声地滑行在队伍最前方数米远的半空中,身体边缘的阴影如水波般轻轻律动,完美地将她墨黑的身躯融入背景斑驳的光影中,只有偶尔反射的一点点微光泄露她的位置。卡里克则骑着他那头长着六条细腿、覆盖着粗糙鳞片的魔蜥蜴,巨大的蝙蝠翅膀收拢在背后,手里竟然捻着一支从路边某个人族小土包旁顺手拔来的惨白色花朵——还带着点新鲜泥土和腐烂根茎混合的腥味。
他把那朵做工粗糙的廉价纸花(花瓣边缘已经卷曲发黄)放到他那根向前弯曲的、顶端闪着蓝幽幽磷光的黑色独角旁比了比,语气带着点好奇宝宝般的兴奋:“夫人您看!这种苍白的花朵,是他们在人类那种欢乐大‘派对’上必备的装饰吗?我看他们往土堆上摆了很多!那种‘派对’一定很热闹吧?是不是像我们魔族的血魂节狂欢?”他粗壮的蹄子无意识地磕了一下蜥蜴腹部脆弱的鳞片,引得坐骑不满地嘶鸣一声。
“……派对?”我摩挲着藏在重新修改过的海蓝色裙袍(胸前和侧腰的布料被加宽了好几寸,腰线放得宽松了些,虽然看起来有点怪异,但至少不会让布料发出绝望的呻吟)下的黑石。那冰冷的搏动还在继续,如跗骨之蛆。看着卡里克手里的所谓“派对花环”,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我。“卡里克,”声音里的疲惫几乎掩饰不住,“那不是派对用的花。那是……葬礼花圈。专门摆放在人类遗体边上或者坟茔前的。”
“坟……茔?”卡里克蹄子一顿,手里的白花停在了离他那根闪亮独角不到一寸的位置。这个词显然触及了他的知识盲区。
“简单点说,”我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这感觉越来越熟悉,就像是这身体的习惯),感觉胸前的负重随着魔鳞马的行进又在不受控地微颤,“就是埋死人的土坑边上的装饰。”我盯着卡里克,一字一句地补充,“你手上那朵花……最后的位置,离尸体的鼻子不会超过一只手臂的距离。”
卡里克的脸……那本就灰绿色的皮肤瞬间变成了沼泽底淤泥的墨绿色!他那根闪亮的独角尖上萦绕的蓝色磷火“噗”地一声熄灭了!巨大的蝙蝠翅膀像受惊的蝙蝠一样猛地展开,卷起一片腐叶和尘土。他像是捏到了刚从地狱熔岩里掏出来的烧红烙铁,猛地将手里那支惨白的纸花远远地甩了出去!动作之大让胯下的六足鳞蜥都惊得蹦跳了一下。
“尸……尸体?!呕……”卡里克脸色难看至极,使劲甩着刚才碰过花的手指,仿佛上面沾满了蛆虫粘液,“该死的人类!恶心!这……这跟书上说的‘大型生命仪式’完全……”他的抱怨戛然而止。
旁边的沙丽丝,那团悬浮的黑影突然极其轻微地……静止了。不是她惯常的无声滑动,是绝对的静止。像一滴即将滴落的浓稠墨汁,被瞬间冻结在空气中。她纯黑的、没有一丝眼白的眼睛(如果那位置算是眼睛的话)转向那片我刚才抛掉花圈时划过的泥沼地边缘。
就在卡里克丢掉的那朵脏兮兮的白花附近的一小片湿润沙地上——
噗叽。
一小坨弹球大小、呈现出浑浊苹果绿的凝胶状物质,微微动弹了一下。
那是一只幼年史莱姆。
它像是最劣质的绿色透明果冻随意堆砌出来的轮廓,圆滚滚的、几乎看不出五官的头部(勉强能分辨出两个芝麻大的小黑点算是眼睛)正对着我们,整体不过人类小孩拳头大小,毫无威胁。可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我胯下的魔鳞马却烦躁地打了个响鼻,刨着蹄子,似乎想绕开这片区域。
这只小史莱姆……看起来不对劲。它在微微颤抖。像一块被冻僵的透明果冻。卡里克丢掉花朵的动作,似乎让它……僵成了一块纯粹的、冰冷的绿玉髓。
就在我和沙丽丝的视线都聚焦在这古怪的小东西身上时——
噗嗤!
那绿色的一小团竟然从地面弹射而起!速度极快!径直朝着魔鳞马上我的方向飞扑而来!
“夫人当心!”卡里克惊呼,但鞭长莫及!
沙丽丝瞬间化作一道几乎隐形的黑线回卷!但她反应迟了半分!
咚。
那团冰凉、滑腻、带着胶水质感的史莱姆幼崽,结结实实地撞在我隔着裙袍的小腹上,瞬间摊开成一小片粘糊糊的、覆盖住我左侧大腿表面的绿色半透明胶质薄膜。
“呃!”小腹猛地一缩!被粘腻冰冷的物体突袭的触感让我汗毛倒竖!指尖魔力瞬间凝聚!只等它有任何攻击意图就立刻蒸发它!
“呜……”
一个细弱、尖利、带着无法言喻的狂怒和悲伤的啸音,从那片紧贴着我大腿的胶质薄膜下炸开!伴随着尖啸,那摊绿色胶质的中心陡然剧烈震动起来,搅出无数细密的气泡!
“……恶……恶臭的人类臭味!!”
史莱姆幼崽带着浓浓哭腔的、含混尖锐的控诉,直接在空气中响起(这是心灵传音,所有智慧魔物都听得懂),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杀了爸爸!杀了所有!!”
它那浑浊绿色、没有具体口器的胶质表面剧烈起伏,凝聚起两颗如同纯净玻璃珠般大小的透明水珠,瞬间放大、滚落,那是……史莱姆的眼泪!
“……爸爸……”幼崽的情绪在心灵感应中嚎啕大哭,带着浓烈的恨意,“……就是……被……人类……用……”它一边哭喊,胶质的身躯一边颤抖着,模拟出某种形状,“……沾满了……这种……恶臭死白花的东西……插进……融化了……呜呜呜呜……”它描述中那个用来“插进”的东西模糊不清,似乎难以形容,但“死白花”这几个字却带着刻骨的恨毒!
我浑身僵硬地坐在魔鳞马上,感受着大腿上那片黏着颤抖的冰凉胶质团。卡里克和沙丽丝也完全处于凝固状态。
史莱姆大王的死讯……我脑中轰的一声!那片覆盖着腐烂植物根茎的、倒映着扭曲参天古木树干的浑浊泥沼……那坨庞大到遮天蔽日、如山如岳的、不断冒着有毒气泡的斑斓史莱姆之王……我曾经来过此处,那位它口中的父亲——史莱姆大王,好像是我用一整段冷笑话拿下的?!
我,低头看着大腿上那片不断抖动着、流淌着透明泪珠的绿色小东西。它的“哭泣”是如此原始纯粹,巨大的悲愤被压缩在拳头大的胶团里。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又松开。紧贴着大腿皮肤的冰冷滑腻在哀恸的震颤。身体内部某个地方轻轻抽痛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史莱姆幼崽纯粹浓烈的悲伤,还是因为……记忆深处某个地方也被触动了。
就在手指抬起,不知是尴尬还是驱离的瞬间——
那黏在大腿上的绿色史莱姆幼崽,猛地从哭嚎中抬起它那没有五官的头部(大概位置对着我)!两颗代表眼睛的黑点死死“盯”着我,透明泪珠停止了流淌,一股远比刚才更尖锐刺骨的恨意如同冰锥般扎进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