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手里没精打采地抓着那本诗集，低垂着脑袋望向地面。

老实说，这情景让我觉得新奇，毕竟原作小说肇始时出场的男主，已经是经历了数年冒险生涯的青年，就如同所有网络小说的男主角一样，能力尚欠打磨，但性格已甄至于成品。

而当我意识到，眼前这个像是在发小孩子脾气的少年，将来会成为怎么样的人时，心中就有一种奇妙的窥视欲得到了满足。

我大概明白他因为什么而闷闷不乐。

克丽缇娜手中挽着篮子，随后停下脚步，站在了诺兰的面前。

诺兰挪了挪屁股，给克丽缇娜让开了进门的道路，于是她迈步走进了木屋，放下了食篮。

诺兰坐了一会，却感觉背后发毛，扭头看过去，看见一双幽绿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看我干嘛？”

诺兰有些发毛地问道。

“念诗。”克莉缇娅冷不丁说道。

“什么？”诺兰张了张嘴，“我没打算念——”

“可是你手里拿着书。”

“这个，这是……即使拿着书，也不代表我要做什么。”诺兰结巴了两句，随后说道。

“哦。”克莉缇娅点了点头，却还是站着不动。

“怎么了？站在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诺兰看少女还不离去，于是板着脸说道。

“嗯……”

克莉缇娅像是个婴儿一样，发出含混的声音，这让能感受到她心情的我，恨不得替她说出那句话来：

“我想听你念诗——”

哦？莫非是我急切的精神感动了上天？就在那个瞬间，克莉缇娅说出了心中所想的话来。

“你——”

被同龄的女孩子这样拜托，应该可以极大地满足少年的自我意识吧？我看见诺兰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分明泛起红色，可是随后又忽地转青。

他垂头丧气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古龙英雄史诗》——这种东西，你明明已经全都背下来了，却要让连字都认不清的我来读，难道是看我故意丢丑，很好玩吗？”

啊——少年人的自尊，就好像气球一样，往往被吹得极大，又猛然破裂——我理所当然地想着，似乎前世的自己，好像也有着这样的时候。

“那……就去认字吧。”

克莉缇娅说道。

“我也想认字啊……”诺兰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好吧，总之，反正你不是村子里的人——之后也要离开，所以我才告诉你这些，你可不许告诉其他人——尤其是狄雅。”

克莉缇娅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嘛——不过就像是先前说的那样，缘由我大概已经猜到了。

诺兰顿了顿，随后接着说道：

“伯力先生人很好，只要几个铜板的费用，就愿意教人读写通用语，像是狄雅那样聪明有前途的孩子，更是倾囊相授——”

“因为狄雅她啊——和我不一样，拥有成为骑士的天赋。等到明年年初，她就会去参加骑士预备学院的选拔，加上祖父留下的信物——只要通过读写的基本考核，应该就能走上骑士之路了。”

“别看我们家这个样子——以前也是有着封地的骑士，只是因为一些缘故，才没落到了这个地步而已。但如果狄雅进入骑士预备学院，然后顺利毕业的话——就能成为帝国的册名骑士，之后要是能立下功劳，那成为封土骑士也不是不可能——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可以重振西里尔的家声。”

册名骑士和封土骑士——听见这两个称号，我回忆起了相关的知识：

原作小说中对此的解释可以说是一团乱麻，直到克莉缇娅开始接受贵族教育课程后，经由那些教师的讲授，我才明白了帝国骑士系统运转的机制。

与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相比，骑士无疑显得位置低微，但即使如此，也只有皇帝与列位大公有着册封骑士的权力。所谓封土骑士，正是如传统中所言的，那些世袭罔替着领土与庄园，闲时操练武装，承担军事义务的基层贵族。

而册名骑士则不同，其由所谓的“王立骑士预备学院”产生，合格的毕业生，会在毕业典礼上被皇帝统一册封，录入骑士名册，并编入帝国的四大骑士团中，这就是所谓的册名骑士。

在役期间，这些册名骑士虽没有封土，但享受和封土骑士同等的礼仪待遇，由国库供养开销，骑士名号虽不能继承给后代，却也能终生保留。

嘛——这不就是职业军人吗？我心想着，四大骑士团是皇帝直属的军队，凭借着骑士团的威风，这个国家才从“王国”升格为统合了诸多人类民族的“帝国”。

思绪似乎飘得有些远，不过好在也只有一瞬，我将注意力投向诺兰，只听他哀叹一般说道：

“狄雅有着骑士的天赋——她能感受到辉耀，只要进入学院，就能觉醒辉耀的力量。而我……明明有着同样的血脉，却完全感受不到——”

“骑士的辉耀和教廷的圣光，都是神的赐福，而非血脉……”克莉缇娅用冷静的口吻，回应着少年的沮丧。

“是啊，那我就是不被赐福的人。”诺兰说着，面露一丝羞愧之色，“我在狄雅面前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可心里还是耿耿于怀，我知道去伯力先生那里学习文字只有好处，但看着狄雅学习的样子，就越是，越是——我自己就开始觉得，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我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诺兰断断续续地，逐渐说不出话来，只听啪挞一声，手中的诗集掉落在地上。

听着诺兰的倾诉，克莉缇娅的眼睛闪动了一下。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克莉缇娅也有妹妹——拥有魔法天赋的妹妹。

想起来了，那是今年年中的事，来自王立综合学院的魔法师塞拉·布隆，来到了艾兰迪尔公爵堡上，在待客的大厅中，她拿出一本魔法书，让公爵长女克莉缇娅念诵上面的咒语，可从第一页念到第五页，念到口干舌燥，却只换得魔法师无奈的摇头。

正当魔法师打算告辞时，年仅六岁，口齿尚不清晰的次女克莱儿，只是怀揣着来找姐姐玩的单纯愿望闯入大厅，只是孩童本能般，顽皮地模仿着姐姐口中念诵的词语，随后，一阵急促的风在会客厅内刮起，将魔法书吹得急速翻动起来。

原本已有辞别之意的魔法师，立时表示愿意留在艾兰迪尔，担当次女克莱儿的魔法教师。

相似的经历往往能引起共感，虽然在小说原作中，一个是出身高贵却一事无成，最终迎来破灭结局的反派公爵千金，而另一个虽然眼下有些落魄，但不久后应该就能时来运转，走上披荆斩棘的主角之路。

二人的命运天差地别，可此时此刻，却能奇妙地感同身受。

至于我呢？我是怎么想的？穿越后，克莉缇娅的经历就是我的经历，而前世的事——只记得缠绵于病榻的情形，也许对于那时的我来讲，能自由地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到赐福的家伙吧？

“没被赐福的人……有很多。”

克莉缇娅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古龙英雄史诗》。

“我知道啊，即使没有辉耀的赐福，成为不了骑士，也有可能成为战士，成为魔法师，或者什么天赋也没有，去做个农民，猎人——”克莉缇娅的话明明是在说自己，可诺兰想来却误会了这一点，只是滔滔不绝地说道：

“可是——因为我是骑士的后代，如果不朝着成为骑士努力的话，就感觉像是背叛了自己一样。”

“你想成为骑士吗？”

“是啊，很不自量力对吧？你想笑就笑……”

诺兰埋着头说道，却看见一个纤细的影子投在了眼前的地面，他猛然抬眼，发觉银灰色头发的女孩，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前。

她手中拿着诗集，轻轻地扬了起来。

“你要——”诺兰仰起头，话未出口。

啪！

拿着诗集的手忽然落下，诺兰本以为克莉缇娅发了脾气，要拿书打他，可那硬皮的书封，却拍在了诺兰的肩上。

“愿勇气与你同在——”

克莉缇娅用书抵着少年的右肩，凝视了片刻，随后抿了抿嘴角。她松开手，诗集便顺着肩膀滚落。

“等等，你这是，搞什么呀！”

诺兰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慌忙接住诗集，刚抬起头，却看见克莉缇娅轻巧地绕过自己，走进了木屋当中。

……

艾兰迪尔领，呼啸的风雪之中，抬眼眺望而去，能看见北境逶迤的雪山。

毗邻山脉之下，坐落着公爵的城堡。

艾兰迪尔大公爵，是一名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此时身穿全身的甲胄，却未戴头盔，因此眉眼上尽沾着雪花。

他手持一把寒光闪烁的长剑，端立在城堡正大门前的广场上，大理石板铺成的道路两旁，随侍着观礼的贵族，官吏与教士。

公爵的身前，单膝跪着一名全身披甲的武人，雪花落在银色的盔甲上，须臾间便又融化。

艾兰迪尔大公爵，将剑尖拍在武人的左肩上，一名身穿白袍，怀抱册典的教士走上前来，对二人点了点头，随后庄重地开口说道：

“尼弗特的罗尔根听封。”

“今于光耀之神丹诺的见证下，以帝国六郡的守护者，维林民族的总督，北地群山与原野的领主，高地精灵与灰矮人的盟友——艾兰迪尔大公爵的名义，册封汝为骑士，汝当时刻谨记誓言。”

“尊奉正神，沐浴恩光。”

“效劳君主，视死如归。”

“精勤果敢，忠诚仁慈。”

“扶贫济弱，匡扶正义。”

教士话音落下，一时寂静无声，偌大的广场里，只能听见风雪的呼啸。

可仪式却还未结束。

公爵抬手，将剑从左肩移到了右肩，寒芒敲在肩甲，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只听他亲自开口说道：

“愿勇气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