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瞧见了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诺兰——那个家伙,本应该在教堂的卧房里修养才对,此时却拖着伤病的手臂,在篝火前与人争论着些什么——
“不行!这些豺狗的尸体,也得烧掉才行!”只听诺兰大声地说道。
“你小子——”站在诺兰眼前的,是一个鬓角花白,身材敦实的老猎人——为何能被我一眼看出是猎人呢?因为他穿在外面的兽皮背心,和毛绒绒的红狐皮坎肩,简直明摆着在宣示着某种殊荣一样。
老猎户明明在和诺兰说话,目光却不在诺兰的身上,而是盯着一旁木板拖车上的豺狼尸体:
“西里尔家的小子,你又明白什么,那头死熊倒也罢了,反正已经烂掉了,可这是十一头大灰豺,而今皮毛的行市,是按银币来结算的,岂能说烧就烧了?”
“可是——”诺兰想要争辩,却被老猎户不耐烦地无视了,他抬起头,看向站立一旁的村长:
“老村长,您做主,我有销路,能按市价的七成,把这十一张皮倒给城里的商会——”
“这……”村长闻言,皱起了眉头,“按道理讲,谁狩猎的,就归谁做主——老头子我可……”
“那好,是谁狩猎的?”老猎户粗声粗气地说道,“您告诉我,谁能做主?”
“按说是诺兰先——”村长想了想,说道。
“那好!这些大灰豺里,哪一只是你打来的?你是用了什么方法,把这些凶狠的畜生一网打尽的?”老猎户闻言,立时一转眼,咋咋呼呼地对诺兰喊道。
“不——这些灰豺不是我——”诺兰开口想要解释,然而老猎户完全懒得与诺兰多说,只是紧追不放地看向村长:
“那不就得了,就算是任谁处置,也不能听这个小子的胡言乱语,把它们一把火烧了——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再过些时日,到了年底,男爵就要派人来征税了,听人说今年要加税——有这笔钱,会好过许多……”
“这……”老猎户所言,的确切中了村长的心思,他面露犹豫之色,随后看向诺兰:
“西里尔,你也听见了,除非你证明,这些灰豺是你的猎物——”
“就算不是我的猎物?难道埃莫猎人就能处置了吗?”诺兰反问道。
“村长,他一个小孩子,你和他商量什么?”埃莫猎人完全无视着诺兰的意见,只是开口道,“灰豺皮的行市如今紧俏,可不是一笔小钱,就算我没资格处置,也不该烧掉。”
“要烧掉——因为狩猎这些豺狗的人,是这么吩咐的!她当时说,如果不烧掉的话,就会引来更多的袭击!”诺兰依旧坚持己见。
“一派胡言!”埃莫猎人生气一样竖起眉毛,断言般说道,“我做了二十多年猎人,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说到底,你嘴里那个从豺狗群里救下你的人,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是啊……埃莫说的有道理。”村长闻言,也看向诺兰,“昨天晚上,我们去林子里巡视的时候,看见那么多的豺狼尸体,大伙都被惊到了……到底是谁杀的那些豺狼?”
“我,我知道的……”
只见诺兰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口,却说不出话来,我正在饶有兴致地欣赏他的窘态,一抬眼,却发现那少年恰恰与克莉缇娅对上了视线。
“她……是她!是克莉缇娅狩猎的那些豺狼,她才有资格处置!”
只听诺兰忽然大声说道。
“谁?”
埃莫顺着诺兰的视线看去,随后看见了狄雅与克莉缇娅二人,两名身形纤细的女孩,此时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
我分明看见,那猎人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我明白他在想什么,以常识而论,区区的未成年女孩又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只能说,很难不认为诺兰是在胡言乱语。
只见埃莫猎人扭头看向村长:
“村长大人,西里尔家的小子,搞不好昨晚惊吓过度,把脑子弄坏了,让他去歇着吧,这里的事情,还是来由大人做主——”
“可是这些猎物……到底是谁狩猎的?”村长还是纠结着猎物的归属,“到底是谁杀掉的这些豺狼?按道理说,当时只有诺兰看见了——”
“我说了,西里尔家的小子,是受惊过度,因此产生了癔症,我做了二十年猎人,这种情况我见多了,他恐怕现在脑子里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无论是说什么,还是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都做不得准——搞不好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要我说,该让伯力经师再治一治他。”
村长考量许久,最终还是面露动容之色,埃莫猎人便趁热打铁,磋商起了处置这些豺尸的办法来。
诺兰分明还想要再抗辩,却被二人以“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的借口,给挥手轰开了。
……
“哥……别生气了,快来吃饭——”
教堂里,狄雅将面包和熏香肠切好,配上辅食的清水,一面呼唤着自家的兄长。
“我没有生气。”诺兰有些闷闷地说道,只是坐在长椅上,抱着胳膊发愣。
“好了,快来吃——难不成,要我喂你?”
狄雅不满地说道,目光落到诺兰受伤的手上,随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的确,搞不好你真的需要人来喂。”一面说着,她将黑面包片伸到诺兰嘴边晃荡着。
“不要——别闹了。”
诺兰接过黑面包,想要掰开在清水里泡软,却发现一只手的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些事。
“你看看你,还是交给我吧。”狄雅咯咯地笑着,又将面包拿在了自己手里,帮诺兰撕开,放进木碗中,连带着撒进切成碎块的香肠。
克莉缇娅捧着碗坐在一旁,也是一样的潦草吃法,而我则饶有兴致地留神着少年的窘态。
“好了,别生气了,埃莫那个自大的样子,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狄雅忙碌了一通后,也坐了下来开始用餐。
“我说了我没有生气——”诺兰低垂视线,看着坚硬的面包,在水中逐渐软化,只是低声说道。
“那就犯不着和他争论嘛——还不是惹自己生气。”狄雅鼓着腮帮说道,“反正是烧,是填,还是卖掉,让他们自己计较去,和我们没关系啦——”
“可是,我不是生气,只是因为——”
一边嘀咕着,诺兰抬起头,望向了克莉缇娅:
“是你告诉我,要把那些尸体烧掉的——但是,我没做到。”
克莉缇娅闻言,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哎哎?是小缇娅说的吗?”狄雅好奇地看过来,不知何时,称呼已经变成了亲昵的“小缇娅”。
“有这种事吗?”克莉缇娅看着诺兰,随后轻轻开口,她当然不知道,因为那不过是我当时的随口一言罢了。
诺兰闻言,愣了愣:“你忘了吗?昨天晚上,我们两个——你告诉我说,‘要烧掉才行,否则会引来更多的豺狼’。”
从我的视角看去,只觉得诺兰的双眼,简直像是闪烁着某种固执的光一样,该说是认真过头吗?看着那眼神,克莉缇娅闪躲开了目光:
“如果你认为我这样说过,那就……就当我说过……就这样吧。”
“什么叫做就这样啊?”我心中想道,虽然是有误会在其中,但这种话恐怕听了就让人火大,哪怕直接说“我记不起来了”,“我没有讲过”,都比这样含混的说法要好。
没错,记得小说的原作里,克莉缇娅就是因为这张别扭的嘴,得罪了不少王都的贵族,到最后身边只剩下些趋炎附势的狐朋狗友。
我看见诺兰定定地看着克莉缇娅,瞧了半晌后,也偏过了头去:
“什么呀……明明是因为你的话,我才去和埃莫吵嘴的……现在不是连理由都没有了吗?”
克莉缇娅低下头,只是盯着面前的木碗,没有回答。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沉默的气氛。狄雅猛地拍掌,随后站起身来:
“好了!你们吃完了吗?快把碗给我,这是借的教堂里的!”
金发少女利索地收走了三人的饭碗,在教堂里的水池里洗过,轻车熟路的样子,看起来她对这里相当熟悉。
收拾停当,诺兰和克莉缇娅无所事事地坐在长椅上,狄雅则从教堂的宣讲台后,取出一个沙盘和一本书来,她捉起案上的一根细木棍,便在沙盘上对着写画了起来。
“这是?”诺兰开口问道。
“伯力先生布置了每日功课。”
“功课?是用这个沙盘吗?”
“嗯……说是下个星期,就可以用本子练习了。”
“嘛……反正还有半年时间,你多加油吧。”
“哥哥,你要去哪里?”狄雅抬起头,看见说话间,诺兰已经走到了教堂门口。
“我……反正伯力先生不在,我先回家看看。”诺兰抱着受伤的手臂,扭头走出了教堂大门。
狄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却没能说出口。
克莉缇娅默然瞧着诺兰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却听见嘎巴的一声脆响,于是循着声音投去视线——
“啊!”
狄雅失神了片刻,我看见她手里的小木棍断成了两截,滚落到了台下。
女孩慌忙俯身捡起,起身时,还能看出她的脸色略有些难堪,随后,她留意到了还留在教堂内的克莉缇娅:
“小缇娅……你能,帮我把篮子拿回去吗?你记得回去的路吧?”
我总感觉狄雅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克莉缇娅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食篮转身离开,就像是老嬷嬷生前时,她言听计从地回应着那些指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