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在梦中。

大概是的。

她漂浮在无边的金色光辉中,仿佛被温暖的羊水包裹,连同灵魂都要慢慢融化在这片圣洁的光芒里。神国的空气里飘荡着乳香的味道,温暖的手指抚过她的额头。

少女颤抖着睁开眼,察觉到自己在怀抱之中。

起初,女神的面容只是一团流动的光晕,如同隔着晨雾看朝阳。渐渐地,那轮廓开始凝聚,最初是浮现出象牙色的肌肤,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般温润无瑕,然后看清了玫瑰色的嘴唇,看清了祂眼眸中流转着整条银河的星光。

少女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神的面容。不是通过彩绘玻璃的模糊映像,不是借着烛光摇曳的圣像,而是真真切切地,与神明四目相对。逃离的罪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像污渍般显眼地浮现在她心头。

但是,女神并没有因此责罚与她。

伊莉丝感到某种温暖的东西在胸腔里化开。她慢慢松开攥紧的手,试探性地,向那光辉伸出了颤抖的手指。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勇者突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这个仰躺的姿势本该让女神的脸在她眼中倒置,但此刻却奇妙地保持着端正的视角,就像两人在面对着面平视对话一样。

伊莉丝的瞳孔轻微收缩,某种不协调感像蛛丝般缠上她的后颈,违背常理的视觉让她后颈泛起细小的战栗。她像被钉在标本盒里的蝴蝶,被迫以不可能的角度仰望那张本应倒置的脸。

少女的指尖停顿在即将触及那片圣光时。

“累了吗,我的孩子?”

女神的声音依然温柔如水。

……

坠落。

无休止的坠落。

神国的光芒变成模糊的色带从她身边急速上升,而她在虚空中下坠,空气撕扯着她的衣裙。

颠倒的女神站在崩塌的神国边缘。

伊莉丝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呼啸的风声突然停止,当坚硬的岩石地面迎面撞来时,时间会仿佛被拉长成永恒的一瞬。少女的身体会像熟透的水果般爆裂开来。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风声,远处鸟鸣,野兽微弱的嚎叫,血液滴落的声音。

然后是触觉。

徒弟的碎石抵着她的后背,大概先前有些已经嵌入正在愈合的皮肉中。身下黏稠的血液在缓慢凝固,疼痛开始分化,骨折处的锐痛,肌肉再生的灼痛,皮肤生长的痒痛。

最后是视觉。

野树。

天空。

神国的残影早已消散,也看不见奥蕾莉亚,只有普通的云朵飘浮。它们悠闲地飘着,对下方这具正在自我修复的残破躯体毫不在意。

手也无法抬起。

她没有死去。

“不是今天。”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人类。

至少,今天不是那个幸福的节日。

断裂的骨骼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开始缓慢移动,碎骨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一块块重新拼接。肌肉如同活物般蠕动,包裹住裸露的骨节。皮肤边缘渗出淡粉色的黏液,将伤口粘合,过程伴随着持续的、钝刀割肉般的疼痛。

伊莉丝艰难地翻过身,离开自己血迹斑斑的残骸,仰面躺着,看着远处夕阳开始西沉。

手指可以动了。

她抬起手,看着上面新生的、嫩白色的皮肤。指甲还没完全长好,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血色。

伊莉丝缓慢地触摸自己的脸,确认五官都在原来的位置。

然后是胸腔、腹部、双腿、还有该死的尾巴,一切都逐渐变得完好如初。当她的手掌滑到胸前时,可以感觉到心跳的震动透过薄薄的肌肤传来。

就在这时,脚步声踏碎了枯叶。轻盈、敏捷。

“你……还好吗?”

声音从旁边传来,柔软得像是初春的能嫩芽。不需要回头,她的身体比大脑更先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伊莉丝抬起眼,逆着血色夕阳,看到一对毛茸茸的兽耳在光影中轻轻抖动。少女的尾巴不安地扫动着,在地面上扫出浅浅的痕迹。

茵吉...

她看起来像个英气逼人的战士了,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孩子。

“你的气息变了很多,”

兽耳娘靠近了。

“……但我的鼻子绝对绝对不会认错你的气味的。”

“如果我认错了,那就让我战斗。”

“我……我多幸运呀。”

茵吉的声音终于哽咽起来,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跪坐在伊莉丝旁边。

伊莉丝默了默,想要回应茵吉。但是视野开始模糊,茵吉那张泪痕斑驳的脸在眼前摇晃、扭曲,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等待醒来的时候,伊莉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毛毯,换了干净的亚麻衬衣。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她。

茵吉坐在旁边吃着肉汤。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的痕迹尚未完全消退。

“你醒了?”

她惊喜地转头,马上又变得低落起来。

“你昏迷了好久,我——我去告诉瓦莱丽。”

茵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转而问道:“你……饿吗?我煮了肉汤。”

不等伊莉丝回答,茵吉已经起身走向屋角的火炉。伊莉丝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少女的动作比记忆中更加利落了。

木屋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炉火噼啪的声响和汤勺碰撞锅沿的清脆声音。

肉汤的香气唤醒了伊莉丝的食欲。

她握着勺子啜饮着,感受着温暖的食物,这比怎样复杂的盛宴都更让人喜欢。茵吉安静地坐在旁边,尾巴无意识地轻轻拍打着地板,目光却始终没有完全落在伊莉丝身上,像是在刻意保持某种距离。

伊莉丝想了好多,但她最后只是说:

“让我再睡一会吧,茵吉。”

她说。

窗外的知更鸟唱起了晚安曲,暮色渐渐笼罩了小屋。伊莉丝闭上眼睛,任由睡意如潮水般涌来。在陷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她模糊地想:或许,仅仅是或许,这一次可以允许自己怀抱一点点希望?

存在先于本质。

也许她不需要理由,也许活着本身就是理由。

带着这个模糊的安慰,伊莉丝终于陷入了睡眠,做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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