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尖锐的尾音在走廊里拖消散,如同退去的潮水。
高一(三)班的音乐教室终于安静下来。
粉笔槽里残留着白色粉末,五线谱黑板上的音符像一群被遗弃的鸟雀。
灯管在头顶发出恒定而苍白的嗡鸣,试图驱散窗外愈发浓厚的暮色和湿气。
林星遥收拾文具的动作慢得像是在播放慢镜头。
身边的同学三两成群,拖着步子,议论着食堂的菜色、晚上的番剧或者某个球场上荷尔蒙过剩的身影,嬉笑打闹着涌向门口。
她没有加入任何一个群体,在这个名为“林星遥”的新身份里,她依然像个拿着错误地图的异乡人,笨拙地模仿着本地生物的步伐。
这具十六岁少女的躯壳,包裹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名叫林远的、二十七岁猝死于过度加班的程序员残魂。
记忆如同被粗暴剪辑的影片:前一帧还是眼前最后的画面——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代码被放大的光斑吞噬,心脏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下一秒,便在江南三中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中睁眼,护士小姐的声音带着关切。
“林星遥同学?感觉好点了吗?”
伴随这句问候涌入脑中的,是无数杂乱陌生的片段:陌生的班级,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女的青春胴体。
她看着指尖划过课桌光滑的木质表面。
是冰凉的。
但曾几何时,林远敲击键盘的指尖,也常常在深夜留下冰冷的僵硬感。
只是那时是为了生存,而现在……是为了什么?适应这副躯壳的漫长刑期?
喧嚣潮水般退去,留下她独自站在空旷教室的中心。
一种熟悉的、几乎是令人心安的孤独感包裹了她。
讲台旁角落的架子上,随意靠着一排课堂练习用的旧吉他,琴身布满细小的划痕和磨损痕迹,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
其中一把琴颈略显歪斜、品丝磨损得厉害的木吉他,像磁石般吸引着她飘忽的目光。
喧嚣潮水般退去,留下她独自站在空旷教室的中心。
一种熟悉的、几乎是令人心安的孤独感包裹了她。
讲台旁角落的架子上,随意靠着一排课堂练习用的旧吉他,琴身布满细小的划痕和磨损痕迹,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落寞。
其中一把琴颈略显歪斜、品丝磨损得厉害的木吉他,像磁石般吸引着她飘忽的目光。
鬼使神差,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走了过去,拿起了那把伤痕累累的吉他。
木质的冰凉透过皮肤渗入,琴箱轻飘飘的,像一个空荡的躯壳。
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日光灯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指尖搭上琴弦。
微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试探性地,她按下一个熟悉的、几乎刻进骨子里的指型——C和弦。
左手笨拙地蜷起,指尖按向品格,这具身体纤细的手指显然还未适应这份施压,指关节僵硬地抵着琴弦。
用力,再用力一点。
粗粝的钢弦狠狠陷入柔软的指腹,传来清晰而尖锐的痛感。
右手食指划过琴弦。
嗡——
一声略显沉闷的响动在教室空洞的墙壁间荡开。
音准有点……飘。
不完全是记忆中那个清澈开阔、如同晴朗天空般的C和弦。
但就是这声“嗡”。
像是身体深处某个生锈的阀门被艰难地拧开了。
肌肉的记忆似乎比大脑来得更顽固。
即便灵魂经历了死亡、重塑、塞进了陌生的皮囊,某些东西依旧留存了下来。
她记得那个逼仄出租屋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外卖盒饭和速溶咖啡的混合气味,记得那床铺角落里那把同样劣质的练习琴。
记得戴着降噪耳机,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教程,在隔音棉的包围中一遍又一遍地——按着这个最基础的、所谓的“万能和弦”。
可以,还是c和弦高手。
嗡…嗡…嗡…
单调,重复。
带着一种机械的笨拙感。
每一次拨弦,那混浊的声音都像是在空旷的教室里撞了一下,留下短促的回响又迅速被寂静吞没。
“……呼。”
她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停下了手。
指腹上清晰的红色印痕传来阵阵麻刺的钝痛。
那单调的“嗡”声余音似乎还在耳膜里震颤,一种混合着疲惫、荒谬和一丝隐秘不甘的情绪,像冰冷的潮水,缓慢地漫过胸腔,比窗外的暮色更沉。
就在这冰冷即将将她封冻的瞬间——
“哐啷!咔嚓——!”
后门被推开,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微凉的、混着雨后草木清香的微风,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啊,不好意思——”
声音清亮悦耳,尾音自然地扬起,像微风拂过风铃,
“我好像把乐谱夹子忘在……咦?”
这声“咦”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如同平静水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波纹却是浅淡而克制的。
扎着清爽高马尾、发尾挑染了几缕暖棕色的少女——停住了脚步。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校园里常见的、受欢迎女生的从容感。
林星遥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的琴弦。
怀里的吉他仿佛变成了一块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冰冷金属.
门口站着的少女身形修长,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姿态放松。
另一只手……则拎着一个印着简约咖啡馆Logo的环保纸袋,里面似乎装着刚买的三明治。
她校服衬衫的领口整齐,鼻尖带着一点运动后的微红。
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明亮的深棕色,像阳光下清澈的榛果,此刻正带着温和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林星遥……以及她怀里那把显然刚被“折磨”过的吉他上。
空气里只剩下日光灯管恒定的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放学后的喧闹声。
林星遥的思维短暂停滞。
她下意识想把吉他藏起来,动作带着点被撞破的僵硬。
“刚才……”
少女开口了,声音依旧清亮,但语速平稳,带着一种自然的亲和力,像是在和朋友闲聊,
“……那个声音,挺特别的。”
她放下搭在门把上的手,指尖轻轻点了点环保纸袋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明亮的眼眸没有移开,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社交礼貌的微笑,却并未深入眼底。
“有点像什么呢……”
她微微偏了偏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几缕暖棕色的挑染发丝滑过脸颊,眼神像是在回忆一个有趣的细节。
“…啊,想起来了。像我们轻音部练习室里,隔壁班那个总是偷偷尝试新风格的后辈,偶尔弹错时发出的、充满意外惊喜的噪音。”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仿佛在分享一个校园小趣闻,内容却巧妙地绕开了“难听”的评价,用了“特别”和“意外惊喜”这样更中性的词汇。
林星遥的指尖在琴弦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维持着面无表情
“……听错了。”
试图从这个突然闯入的、带着现充光环的陌生人身边绕开。
“是吗?”
少女尾音带着一丝善意的疑问,并没有咄咄逼人。
就在林星遥抱着吉他试图侧身离开的瞬间——
那只拎着纸袋的手,动作流畅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温和力量——轻轻搭在了林星遥怀里的吉他琴颈上。
力道不重,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温和而坚定地阻断了她的去路。
“咚。”
琴箱轻轻撞上胸口。
林星遥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社交礼仪般温和却坚定的触碰定在原地。
两人距离拉近。
少女身上那股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纸袋里飘出的、淡淡的烘焙麦香,萦绕在林星遥鼻尖。
那双明亮的深棕色眼睛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林星遥有些苍白的脸和略显戒备的眼神。
“窗户关得很严呢……”
少女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熟稔感,目光扫过紧闭的窗户,又落回林星遥脸上,
“而且,我的耳朵啊……”
她微微侧头,露出小巧的耳廓,马尾辫随之摆动,耳垂上戴着一枚极小的、几乎看不出的银色音符耳钉。
“……对‘有趣’的声音,比较敏感哦。不管它听起来是走调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目光从吉他缓缓移到林星遥脸上,嘴角那抹社交性的微笑加深了,眼底的探究意味也随之加深,带着一种“我发现了你的小秘密”的了然和兴趣。
“刚才那个声音……它好像不太开心?或者…有点烦躁?同学?”
少女没有给林星遥太多消化这精准“诊断”的时间。
搭在琴颈上的手没有收回,另一只手上的纸袋被她随意地放在旁边的课桌上。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得体,但眼神却变得专注而认真,刚才那股社交性的轻松感收敛了几分。
“我是夏灼,”
她自我介绍道,语气自然,仿佛在谈论天气,
“轻音部目前人手短缺。学园祭的舞台空着呢,我的乐队,缺一个能让乐器发出‘真实声音’的吉他手。”
她顿了顿,目光真诚地锁定林星遥,那股温和的社交面具下,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决心和行动力,
“你的声音,独一无二。所以——”
她微微歪头,马尾辫俏皮地晃了一下,那枚小小的音符耳钉在灯光下闪过一点微光,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吉他手了。请多指教。”
林星遥:“……???”
日光灯苍白的光线下,纸袋里飘出的淡淡麦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
温和而坚定手指搭住的吉他琴颈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主人的错愕。
林星遥的视线无法从那双明亮、带着了然和不容置疑邀请的眼睛上移开,只觉得指尖残留的琴弦锐痛,混合着那股现充特有的“阳光”气息,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窗外,放学的喧闹声渐渐远去。
窗内,“轻音部”的第一位“真实声音”吉他手,在面包麦香与柔和落日黄昏见证下,被卷入了一场名为“组队”的、看似温和实则不容逃避的青春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