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接下来这位得道高人要怎么折磨自己。
“武之道,眼、手、足、心、意,五者缺一不可。”沈梦婷背着手,一副大师姐的派头,“今天,我们先从最基础也最关键的‘眼’开始。看不清对方的动作,看不懂动作的趋势,你的力气再大,反应再快,也只是个移动沙包。”
“听起来很有道理。”冯陈点头,表示受教,“但是,为什么不先练拳脚呢?我感觉那个应该更实用一些。”
“你先能够标准地做完三个一百,把体质搞好了再说拳脚的事情。”沈梦婷摇头,“先把眼睛练好。”
接着,沈梦婷从她那个仿佛百宝箱般的大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看起来相当怪异的装置。
它像是一个没有镜框、只有镜片的厚重眼镜,但镜片是黑紫色的,质地非金非玉,边缘包裹着某种吸光的黑色绒毛垫。
最奇特的是,镜腿末端不是弯钩,而是两个小巧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金属贴片。
“这是什么?”冯陈瞪大眼睛。
“凝影。我家武馆压箱底的训练辅助器之一,专门打磨动态视力和环境感知的。”沈梦婷神秘地笑了笑,将那名为凝影的器具递给冯陈,“戴上它,我来告诉你怎么用。”
“你,是不是一早就有让我跟着你学武的打算了。”拿着对方掏出的道具,冯陈感觉自己上套了。
“这东西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而已,来,试试看。”沈梦婷微笑示意。
冯陈好奇地戴上。
因为没有近视过,冯陈并不习惯戴眼镜,所以对于这玩意儿的重量没有直观的对比。拿在手上时感受不到,戴上去后,他才感觉非常沉重,鼻梁被压得一酸。
那黑色的绒毛垫完全隔绝了镜框外的视线,视野顿时只剩下正前方被黑紫色镜片过滤过的,仿佛黄昏刚过,夜色未浓的诡异世界。
“第一步,看清自己的动作。”沈梦婷指着冯陈的双手,“现在,用你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原地双手出拳。直拳、勾拳、摆**替,动作幅度要清晰,但速度要快,越快越好!”
冯陈依言照做。
然而,当他的拳头在视野中移动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凝影的黑紫色视野里,他的手臂和拳头移动的轨迹仿佛凝固了一瞬,留下了一条条淡淡的、如同水波荡漾的淡青色影子轨迹。
这些影子轨迹清晰无比,甚至比他肉眼看到的实体拳头更醒目。
“好神奇!”冯陈惊叹,“我能看到自己动作残影。”
“没错,凝影会延迟并加强你动作的视觉残留,让你清楚地看到自己动作的起始、轨迹和终点。”沈梦婷点头,“现在,看清楚这些轨迹,反复做,让你的大脑习惯看清楚每一丝细微的肌肉牵动带来的动态变化。那么,现在就开始吧,目标一千次。”
“一千次?!”冯陈眼前一黑,“这有点多吧?”
“不多,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完成了。”
“一个——好吧,我自己造的苦果,我自己吃就是了。”冯陈认命一般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小时,冯陈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发条玩偶,不断重复着机械般的动作。
一开始的新奇感迅速被枯燥和眩晕取代,每一次出拳,手臂前方都拖曳着青色的轨迹,这些轨迹在视野中不断堆积、叠加、缠绕,很快把他的视野变成了一片混乱的、晃动的青色线条迷宫。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被镜框边缘的绒毛吸收。最要命的是,那镜腿上的金属贴片时不时会发出微弱的电流感,刺激着他的太阳穴,提醒他集中精神。
“眼花了……头好胀……”冯陈气喘吁吁,动作开始变形。
“不能停。”沈梦婷的声音冷冽,“不准停,看清楚,轨迹乱了说明你的动作不稳定。你连自己挥出来的拳头是怎么运动都看不清,怎么去看别人的?加把劲,才三百下!”
冯陈咬牙,感觉眼球被那些纠缠的轨迹线拉扯得生疼。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手臂肌肉因疲劳而产生的细微颤抖在轨迹线上的波动。
训练的痛苦不仅来自肉体的疲惫,更来自视觉神经被强行高强度解析自身动作带来的眩晕感和精神压迫。
终于熬完一千次,冯陈摘下凝影的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旋转。
他趴在沙发上干呕了几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沈梦婷默默地递过一杯水,冯陈一饮而尽。
“这只是“看自己”的初始训练。接下来三天,每天都必须完成这个量。”沈梦婷的语气不容置疑,“现在休息十分钟,然后进入第二阶段——你要看清动作的走向。”
冯陈听这话,已然陷入绝望,他愣在原地,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闭目养神了。
十分钟后,冯陈强撑着重新戴上凝影。
这一次,沈梦婷没有让他做动作,而是走到他对面大约两米的位置。她手中多了一枚一枚特制的硬币。
“规则很简单。”沈梦婷说,“我会向空中抛掷硬币,当它落下时,你伸出手,在我喊‘定’的那一刻,抓住它。”
“听起来不太难……”冯陈话音未落,沈梦婷就已经动了。
硬币无声地被她弹到空中。
在凝影的黑紫色视野中,硬币的运动轨迹发生了骇人的变化。
它不再是一个银色的圆点,而像是变成了一颗拖着长长彗尾的微型天体。
那“彗尾”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极其细微的、色彩各异的光丝组成,它们从硬币的边缘发射出来,指向硬币在下一刻、下下一刻可能移动的所有方向。
硬币开始下坠。
沈梦婷并没有立刻开口。
硬币在空中翻滚着,那条由无数细小光丝构成的轨迹尾流也随之疯狂变幻、扭动、延伸、收缩,像一条闪烁着异彩的、动态流淌的光之河流。
红色光丝仿佛代表下坠的势能,蓝色光丝代表空气阻力带来的偏移,还有无数难以分辨的色彩在搅动,让冯陈压根分辨不出自己要去抓哪里。
“看清楚它‘想去’的方向。不是看清硬币本身,是看清这些‘线’汇聚成的‘势’。”沈梦婷的声音急促传来。
冯陈的大脑一片混乱。
那些闪烁变幻的光线轨迹尾流简直像一团乱麻,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根本来不及分辨哪些“线”是主要的方向,而硬币下坠得很快,压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定!”沈梦婷终于喊道。
冯陈慌忙伸手抓向硬币刚才所在的位置——抓了个空。硬币落在地上,“叮”的一声脆响。
“你没看清。”沈梦婷走过去捡起硬币,“那些最明亮、最凝实的光丝汇聚的方向,就是它当下最有可能的移动趋势。别被细碎的光丝干扰。那么,再来。”
一次,两次,三次……冯陈一次都没抓住。
每一次硬币的运动轨迹尾流都像是一场炫目却混乱的光影表演,看得他眼花缭乱,头痛欲裂。
硬币落地的“叮当”声像是对他无能的嘲讽。
有一次他抓得太急,差点把自己绊倒,还好沈梦婷眼疾手快,直接扶住了他。
“为什么……这么难……”冯陈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眼球快要被那些变幻莫测的光丝刺穿了。
“因为正常人从来不需要这样看东西。”沈梦婷平静地说,“大脑习惯了忽视掉99%的运动细节。‘凝影’会强迫你的眼睛和大脑去处理这些被忽视掉的信息流,去分析、预判。这个过程当然痛苦。就像强行给一个只懂加减法的人讲微积分。”
“但只有习惯这种信息冲击,你才能在真正的对抗中,瞬间捕捉到对手攻击动作的核心轨迹线,看到那一拳、一脚真正要去的地方,看到它们背后的‘势’。那时候,你就不再是盲目的沙包了。”
冯陈瘫坐在地板上,汗水浸透了后背。视野残留的影像久久不散,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浑身肌肉也因之前的自残式出拳训练而酸软。
这所谓的“眼睛训练”比之前纯粹的体能锻炼痛苦百倍。
第二天,同样的训练。
依旧是沉重的“凝影”,依旧是纠缠挥之不去的自身轨迹线,依旧是被硬币下落拖曳出的、炫目纷乱、不断变化的光丝尾流折磨眼球。
一千次出拳后的干呕还在喉间翻涌,硬币落地清脆的声响仍然像敲在神经上。
“停!”沈梦婷再次喊停。
冯陈如蒙大赦般摘下“凝影”,感觉眼前天地都在螺旋扭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冲进卫生间,伏在洗手池边干呕,却只吐出一些酸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沈梦婷轻抚背部,用手指按压着背后的几个穴位,“很不舒服?身体怎么样?还难受吗?”
冯陈接过她递来的水杯漱了漱口,又用冷水泼脸,冰凉的刺激让他略微清醒。
他扶着水池边缘,喘匀气息,才缓缓抬眼看向镜中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疲惫的脸。
他没有立刻抱怨,眼神却奇怪地没有落在沈梦婷身上,而是有些失焦地盯着她身后的空气,仿佛在看空气中某些尚未散尽的、看不见的痕迹。
他缓慢地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那些线?好像,还在。”
沈梦婷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她掩饰下去:“说明训练有效果了,残留影像是大脑正在调整视觉处理方式的征兆。再累也得坚持,适应期过了就好。”
“是,这样吗?”
“你的速度倒是挺快的。说不定,其实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这是真的。这个环节,一般人应该至少要一个星期,而你只用了两天。”
“哈,真的吗。”冯陈已经不管这是不是安慰的话了,“那你当初用了多久?”
“两个半小时吧。”
冯陈的积极性遭到打击。
痛苦还在持续,但某种“习惯”开始在极度的不适中悄然滋生。
当冯陈再次戴上那沉重的凝影,面对自身被拉出淡青色轨迹的动作时,那原本搅成一团乱麻的光影变得,稍显秩序了?
他似乎能“理解”一些动作轨迹的规律性起伏了,尽管混乱依旧,却不再像最初那样让他恶心到天旋地转。
抛硬币的训练更是如此。
最初几天,那硬币拖曳出的彩色光丝尾流简直就是一团疯狂搅动的毛线球。
但现在,尽管依旧炫目,眼花缭乱,冯陈却隐约感觉到一种脉络。
当沈梦婷这一次将硬币高高抛起时,冯陈集中了所有的精神,眼球随着硬币下坠而转动。
在“凝影”构建的世界里,硬币周围的彩色光丝尾流依旧纷繁复杂。
但在那一片闪烁的、代表着无数可能路径的光线海洋中,几条粗壮的、亮度极高的主轨迹线——一条是鲜红如血的垂直向下势能线,几条是代表着不同方向偏移的深蓝线条——开始顽强地浮现在他视力的焦点区域。
它们像激流中的主航道,在乱流中指向硬币运动的主要意图。
硬币翻滚着,主轨迹线也随之变化,但冯陈强行压制住眼球想乱转捕捉其他杂光的本能,死死地“咬”住那几条最粗、最亮的线,试图去理解它们的汇聚趋势。
“定!”沈梦婷清脆的声音如同发令枪。
冯陈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他“捕捉”到的几条主光丝汇聚的中心点猛地伸手!
啪!
一声细微但清晰的脆响。
他攥紧的拳头里,不再是空气,而是坚硬的金属感!
冯陈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自己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摊开手掌——那枚带着体温的硬币,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竟然,抓住了?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视觉残留的彩光让他看到自己的手掌仿佛也在发光。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指腹按压着硬币边缘的金属棱角,那冰冷、清晰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梦婷,想确认这不可思议的一刻。
就在他抬眼的瞬间,他并没有立刻聚焦于沈梦婷带笑的漂亮脸蛋。
沈梦婷原本就站在窗边逆光的位置,在她身后,傍晚的光线透过窗户,在空中留下几道薄薄的光柱。
而在这一刻,冯陈那尚未完全褪去训练残留视觉的眼睛,清晰地“看”到沈梦婷刚才为了保持平衡细微调整站姿时,她身后空气里残留的、几道极其细弱、形如弯月的、淡金色的轨迹光影——那是她衣袂拂过带动的,在空气中极其短暂存在的“气流影子”。
“冯陈?”沈梦婷看到他发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第一次抓住就高兴成这样?”
那只挥舞到他眼前的手,也在冯陈被强行调整过的视觉中,拖出了几道极淡、转瞬即逝的青色弧线。
冯陈眨了好几下眼睛,用力甩甩头,那些残影才缓缓消散,视觉彻底恢复了正常。
那细微的金色“气流影子”和沈梦婷挥手时的淡青色残像完全消失不见。
但他的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带来一阵异样的悸动。
他知道自己刚才看到的绝不是幻觉。那是一种……超越日常视觉的、对“运动轨迹”残留的暂时性感知。
像是“凝影”的副作用在褪去前,给他打开了一扇门缝,让他惊鸿一瞥地看到了“真实运动”在时空中留下的、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烙印。
他猛地看向沈梦婷,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真正看到了某种奥秘而燃起的兴奋和震撼光芒。
虽然那感觉转瞬即逝,视野又恢复了正常,但那份悸动和残留在意识里的清晰感受,却像一道刺穿迷雾的闪电。
“大师姐,”冯陈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因为激动,“我好像。看见一点门道了。刚才你的手,还有你后面——”
沈梦婷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别说话,感受它。记住这份感觉。这才是开始,凝影帮你凿开了一点点缝隙。等你完全靠自己的眼睛做到这一步……算了,那还早得很,别得意。”
“这,那不是这个道具的效果吗?”冯陈指了指凝影,“现实中,我也可以看到那种线?”
“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受到。勤加练习,你不戴这玩意儿,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
“竟然,这么神奇吗?这真的是现实吗?”
“你都相信有鬼了,不相信我的武学?”
“也是哈,这世上都存在那么奇怪的东西了。而且,梦婷你这么能打,我也觉着应该不只是因为天生神力。”
“我力气很大吗?”
“你到现在还没有自觉吗。”
“没有。”沈梦婷摇头。“和我爸扳手腕,从来没赢过,每次都被吊打。”
冯陈想起沈梦婷父亲那五大三粗的样子,不由得苦笑。
体型差在这儿,怎么可能扳过。
“既然你进步这么快,那么,今天就好好犒劳一下你吧。”沈梦婷道,“家里给我寄来了老家自己做的熏肠,看我给你展示一下厨艺。”
“那我就擦嘴以待了。”冯陈头还有点晕,他靠在沙发上,和准备去厨房准备食材的沈梦婷挥挥手。
“那你歇一会儿吧。做好了我会叫你。”
看着沈梦婷轻快的背影,冯陈依旧握着那枚似乎还残留着微光的硬币,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又看看前方沈梦婷走过时毫无异样的空气。
但那稍纵即逝的金色光影和淡青轨迹,已经像一枚滚烫的钢印,烙在了他最深层的视觉记忆里。
初窥门道,原来是这样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又心痒难耐的感觉。
这痛苦,好像,没白受?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只是眼眶深处,残留的一点青紫色纹路似乎轻轻刺痛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这扇门,才刚刚推开一道缝而已。
还真是一条神奇的道路啊。冯陈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