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总是在那里。没有人记得它从什么时候开始,像一句说了一半的话,梗在喉咙。愚公的窗户,不多不少,刚好对着太行和王屋。每天早上,第一缕光不是照在他脸上,而是被那两座沉默的家伙切碎。

他说,我们要把它们搬走。

那是一个很闷热的下午,蝉鸣得让人心烦。他儿子们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空气里有汗的味道,还有未散尽的午饭油烟。

“我们离山有多远?”有一天,他的小孙子问。

愚公没回答。他只是看着远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山的影子,在黄昏里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开始挖。一锄头,又一锄头。声音在山谷里显得特别孤独。邻居那个叫智叟的,总是在黄昏时分,倚着门框,手里端着一碗凉茶,幽幽地说:“有些东西,生来就在那里,你改变不了。”

愚公从不看他,仿佛智叟和那山,都是风景的一部分,迟早会被时间磨掉。他想,每一块石头都有它的记忆,只是没人去听。他挖的不是土,是时间。每一捧土,都带着过去的温度。

“我们为什么要挖?”他的妻子有时在深夜里问,声音像叹息。

“因为它们挡住了路。”他回答。

“什么路?”

他沉默了。或许,他自己也忘了最初的理由。就像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忘了为什么出发。

他们说,他疯了。他只是笑笑。疯和不疯,隔着多远?大概就是一念之间,或者,一座山的距离。

时间久了,挖山成了一种习惯。像每天要抽的那袋烟,或者喝的那杯过夜的茶。没有了,反而不自在。汗水滴进泥土,很快就没了踪影。就像很多承诺,说的时候惊天动地,后来,连回声都找不到。

“听说,神仙被你感动了。”有一天,有人跑来告诉他。

他正在擦汗,毛巾是灰色的,像天空的颜色。他抬起头,看了看依然矗立的山,又低下头,继续挥动锄头。

后来,山真的不见了。不知道是哪一天,哪个时辰。就像你一直等待的某个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一切发生得那么不真实。

愚公站在空出来的地方,风从远方吹来,带着陌生的气息。他忽然觉得有点空。原来,最难面对的,不是那座山,而是山消失之后,那片巨大的空白。

他点上一袋烟,烟雾缭绕。他想,或许,我们真正想移走的,从来都不是那座山。我们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去对抗那些无法言说,也无法忘记的东西。

天边,夕阳像一枚过期的真心黄桃罐头,慢慢沉下去。愚公想,不知道这片空地,会不会有新的东西长出来。又或者,它会永远这样空下去。

有些事情,你以为过去了,其实,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你。就像那些被移走的山,它们留下的影子,比山本身,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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