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子归猛地惊醒,胸膛剧烈起伏,喘息片刻,才又重重躺回床上。
又是这个梦。五年前,那个狠心抛下他、决然离去的妻子,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一遍遍在他梦中重演那斩断情缘的瞬间。
他付出了所有,最终却只换来一句冰冷的“仙凡有别”。
邓子归望向窗外,天光微亮,时辰已不早。他利落地起身,换上衣服,蹬好鞋履,推门而出。
“邓师弟,快来搭把手!”
“来了。”
没错,如今的邓子归,也已踏上了修行之路。
……
五年前,妻子离去后,邓子归便毅然踏上了寻仙问道的征途。这条路,可以说是上刀山、下火海亦不为过,艰难险阻层出不穷。他跋涉万里群山,曾遭洪水猛兽追逐,也曾坠入毒蛇盘踞的洞窟,历经千难万险,才终于抵达这玉虚仙山。
谁知修仙竟需灵根!邓子归的手死死按在测灵碑上,久久不愿挪开。直到负责测灵的弟子淡淡开口:“修仙之道,强求不得,一切随缘。”轻轻将他的手拨开。
“下一个。”
邓子归失魂落魄地离开测灵碑。仙凡有别……莫非这就是他的命?他该认命了?
可谁又甘心认命?谁能甘心?!
测灵结束,四百人中,仅有十人身具灵根,而其中纯灵根者,竟只是个五岁稚童。邓子归正欲黯然离去,忽听到一声:
“无灵根者,向我靠过来。”
人群如蚁群般聚拢过去。只见一位身着玉虚道袍、约莫二十岁的青年立于高处,朗声道:“诸位历经艰辛方至玉虚山,山门自不会亏待你们。随我上山!”
青年将他们引至一处大院。院内堆满各种物料,倒像个大工场。青年与一位短衣中年汉子交接后离去。
那汉子站到众人前,自报家门姓刘名阿娇,随即一番讲解。邓子归这才明白,玉虚山收下了他们,作为杂役弟子。
这玉虚山与别派不同,杂役弟子并非永无翻身之日。山门立下规矩:以五年为期。若杂役弟子能在期内踏入练气期,便可与有灵根的新弟子同登升仙台,等候各峰峰主挑选,成为正式弟子,踏上真正的修行大道。
若五年期满仍未触及练气门槛,则进入下一个五年之期,直至年满三十。三十岁后,山门会遣弟子护送其归乡,并根据其在杂役院所学所长,推荐给弟子出身的朝廷——如同“包分配”。
杂役院内,自有师兄师姐传授修行基础法门以及诸般实用技艺:剑法、刀术、医术、烹饪……无所不包。当然,这些师兄师姐本身是各峰弟子,也同样做着各类杂活,并无半分世人想象中的仙家逍遥姿态。
杂役院的长老由各峰峰主轮流担任,任期五年。那些传授技艺的师兄师姐,亦是五年一轮换。
刘阿娇抱拳道:“祝各位师弟师妹早日踏上仙途!切记:大道本由人来悟,何需灵根辅来成!”
邓子归心中暗下决心,定要比旁人努力十倍、百倍、千倍!
寒来暑往,春华秋实,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邓子归如愿以偿,踏入了修仙之门,如今已是练气期三层。
……
忙完手头的活计,邓子归已是满头大汗。抬头见刘阿娇正朝他招手。
他用手背抹了把汗,快步上前:“刘师兄,何事?”
刘阿娇笑容满面:“子归,你已踏上仙途,今日正是山门开山收徒之日。你们几个去沐浴更衣,随我前往升仙台!”
邓子归闻言大喜,抱拳应道:“是!师兄!”
他疾步奔回后院,打上一桶井水兜头浇下,洗净汗水,旋即冲回房中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赶回大院集合。
五年苦修,杂役院中最终只有三人成功摸到练气门槛。仙路漫漫,如同黑夜行路无灯,所幸,他们即将迎来掌灯引路之人。
邓子归随刘阿娇走出院门,正遇上一队新入院的杂役弟子。目光交汇的刹那,仿佛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交替。
“师兄,刚才那些是什么人?”新弟子中有人好奇发问。
领队的师兄温言答道:“那些人,便是你们的将来。”
话语间,传递着邓子归五年前便已听过的鼓励。
行至升仙台,邓子归举目望去,心中震撼难言。眼前景象,正如话本中所描绘:两壁排空,琉璃砌就;千层玉阶,白璧铺成。立于台上,俯瞰群山,顿觉自身渺小如尘。
他正贪看这壮阔仙景,刘阿娇低声提醒:“快站好,掌门与峰主们到了!”
只见一位身着青色道袍、手执拂尘、面容慈和的长者,自高处台阶缓步而下,正是玉虚山掌门无忧子。其身后紧随八位气度不凡之人,正是玉虚八峰峰主:青竹峰峰主曲迁、小留峰峰主柯花间、无情峰峰主萧白凤、随安峰峰主关钟子、月明峰峰主赵书雪、镇明峰峰主徐泰、不了峰峰主花文心、春华峰峰主朱延。
无忧子目光扫过升仙台上的弟子们,微微颔首。
主持仪式的师兄朗声道:“诸位师弟师妹仔细听好!峰主念到名字者,即入其峰,拜入门下。若未闻姓名或未被点中者,请随掌门移步主峰,拜入掌门座下!”言毕,向无忧子及众峰主恭敬行礼,退至一旁。
“王武!”
“在!”
“东方然!”
“在!”
“徐自乐!”
“在!”
时间流逝,峰主们一一挑选完毕。原本的十余人,渐渐只剩下四五人。
邓子归心头掠过一丝失落,但这情绪转瞬即逝。他早知自己多半要去主峰。听刘师兄说过,主峰弟子皆是门中翘楚,但修行之严酷,更甚地狱,他们是玉虚山最锋锐的尖刀。
或许,那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唯有在那里,他才有可能追上——甚至超越——那个弃他而去的女人。
“好,余下弟子,随我来。”无忧子的声音响起。
刘阿娇拍了拍邓子归的肩膀:“师弟,该走了。”
邓子归看着这位五年间给予自己诸多帮助的师兄,展颜一笑:“嗯!师兄,再会!我会去随安峰找你叙旧的。”
二人正欲作别,异变陡生!
只见一位宛如九天玄女的神女,足踏祥云,自天际飘然而落,轻盈地降在高台之上。她身着素白长裙,身姿曼妙,曲线在裙裾间若隐若现,面上轻纱覆面,唯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眸中蕴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
神女向无忧子盈盈一礼,声音空灵似玉磬轻鸣:“掌门师兄,小妹来迟一步。不知……可否还能钦点弟子?”
无忧子捋须微笑:“师妹请便。”
神女目光扫过人群。
“邓子归!”
无忧子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微叹,没想到师妹眼光如此毒辣,一眼便挑中了这批弟子中最勤勉坚毅之人。
邓子归心中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半掩在刘阿娇魁梧的身形之后,没有应声。
“邓子归!”
这一次的呼唤,清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愠怒。
无忧子见状,捋须打趣道:“师妹,看来这位弟子不太情愿去你的九元峰啊。”
神女闻言,眸中寒光一闪,怒意更盛,锐利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邓子归。邓子归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几乎要将自己洞穿,不由得又将身体往刘阿娇身后藏了藏。
神女看着他这副畏缩躲避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胸脯微微起伏。
“莫要让我说第三遍,还不快滚出来!”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化神修士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雷霆之怒的前兆。
邓子归心知自己已避无可避,虽不知何处惹恼了这位姑奶奶,但若再违逆,下场恐怕不堪设想。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从刘阿娇身后挪了出来,垂首抱拳,声音干涩:
“弟子……邓子归在。”
神女见他终于出来,周身那股迫人的怒意才稍稍收敛,恢复了方才那副冰雕雪塑般的清冷模样。她对着无忧子再次盈盈一礼:“师兄,人已选定,师妹告退。”
言罢,她素手一挥,邓子归脚下凭空生出一朵凝实的祥云,不由分说地将他托起,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神女亦踏云而起,衣袂飘飘,引着邓子归化作流光,瞬息远去。
众人望着二人消失的方向,主持仪式的师兄忍不住低声问道:“师傅,门规不是明言每位峰主只能点一次名吗?为何白师叔她能……”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无忧子望着天际,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捋着长须,摇头晃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那师兄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自家师傅总是这般,喜欢故弄玄虚,藏着掖着。
无忧子似有所觉,手中拂尘轻轻一摆,精准地敲在那师兄头上:“休得多言,速速带师弟师妹们回峰安置!”
“是,师傅。”师兄无奈应道,招呼着剩余的新弟子离去。
祥云之上,邓子归只觉脚下虚浮,罡风扑面,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身形更是随着云朵的起伏左摇右晃,狼狈不堪。
“不会站,便坐下!”前方传来神女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
邓子归不敢违拗,只得依言盘膝坐下,双手紧紧抓住云朵边缘,指节都泛了白。他心中疑窦丛生,惊惧交加:这九元峰峰主为何偏偏选中自己?那莫名的怒火又从何而来?为何偏偏是她迟来?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翻腾,却找不到一丝头绪。
不消片刻,祥云便穿破层层云雾,降落在群峰环抱之中一处格外清幽的山峰之上。此地灵气氤氲,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却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寂感,与玉虚主脉的恢弘气象截然不同。这便是九元峰了。
甫一落地,便见一名身着青色劲装的女弟子快步迎上。她身姿高挑,眉眼英气,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恭迎师尊回峰。”女弟子恭敬行礼,目光随即好奇地落在邓子归身上,“这位便是新来的师弟吧?弟子如霜,这便为师弟安排住处。”
“不必了,如霜。”白千雪的声音依旧淡漠,没有丝毫波澜,径直向峰顶一处雅致的院落走去。
邓子归刚想对这位看起来颇为友善的师姐拱手打个招呼,白千雪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邓子归,随我来。”
那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邓子归只得将话咽回肚里,压下满腹疑惑,硬着头皮跟上白千雪的身影。
九元峰不大,布局清雅,五进院落环抱着一座精巧的花园,最高处是一座飞檐斗拱的望星楼。白千雪带着他穿廊过院,最终步入后院,来到一间极为素净的房内——显然是她自己的居所。
白千雪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素手执起案上的玉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面纱下的轮廓。她端起茶杯,却没有立刻饮下,目光落在僵立在屋中央的邓子归身上。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邓子归能感觉到那目光透过面纱审视着自己,锐利如刀。
终于,白千雪放下茶杯,缓缓抬手,伸向自己覆面的轻纱。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
轻纱滑落。
一张清丽绝伦、却曾让邓子归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容颜,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他眼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邓子归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带着冰冷决绝神情的脸!那个五年前弃他如敝履,留下“仙凡有别”四字便飘然而去的女人!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滔天的屈辱和荒谬至极的狂怒!
“哈哈哈……哈哈哈哈……”邓子归猛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嘶哑凄厉,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刺耳。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几乎都要迸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苦苦追寻仙道,受尽磨难,只为有朝一日能站在她面前质问一句,甚至奢望着能超越她……结果呢?命运竟如此弄人!他非但没能找回场子,反而一头撞进了她的门墙,成了她座下的弟子?这简直是世间最恶毒的讽刺!是对他五年血泪与执念最彻底的践踏!
什么仙凡有别?什么大道无情?此刻在他眼中,全都成了这个女人高高在上、操控玩弄他命运的证据!
“够了!”白千雪被他这癫狂的笑声激怒,柳眉倒竖,厉声喝止。
邓子归的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他猛地直起身,双眼赤红,死死地盯着白千雪那张曾让他魂牵梦萦、如今却只感到刻骨恨意的脸。所有的理智都在瞬间燃烧殆尽,只剩下被背叛、被羞辱后最原始的愤怒。
他不再看她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用力拉开房门,就要夺路而逃!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逃离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女人!
“邓子归!我看你是无法无天!”白千雪霍然起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化神期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给我滚进来!”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
邓子归的脚步在门口顿住,却没有回头。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滚进来?白峰主,白师尊!五年前,是你亲口对我说‘仙凡有别’,弃我如尘埃!如今我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踏入仙门,你却又用这种方式将我拘来,强收为徒?这算什么?!是怜悯?是施舍?还是你觉得当年给我的羞辱还不够,今日还要再踩上一脚,让我在你座下日日仰你鼻息,做你的一条狗吗?!”
他猛地转过身,赤红的双眼死死钉在白千雪脸上,一字一句,如同泣血控诉:
“白千雪!我邓子归在你眼里,就如此下贱,如此可欺,如此……活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吗?!仙凡有别?哈哈哈,好一个仙凡有别!那你今日此举,又是为何?!是为了今日更彻底的羞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