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教师罗斯温和地笑着,从马甲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玻璃小壶。
“这是索契郡产的精油,闻一点的话,可以提神,您要试用一点吗?”
天一刚亮,克莉缇娅便开始剑术和马术的锻炼,之后就是些礼仪,插花,音乐之类的贵族培养课程,中间只有午餐时短暂休息过,到现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精神已经濒临极限。
但她知道,嬷嬷就在门外候着,如果被发现偷懒的话,那伺候上来的可就是戒尺了——
“如果能让我精神的话,那就请来一点吧。”她撑着精神勉强说道,罗斯闻言,便旋开了精油的瓶盖,伸到克莉缇娅的鼻息前。
我闻到了一股有些刺鼻的芳香,随后留意到,克莉缇娅像是丢了魂一般,身体僵直在了座椅上。
要来了,我心想——
罗斯的掌中出现了一颗漆黑的珠子,还没等我看清具体是什么样子,他就毫不客气地捏开了我的嘴巴——或者说,是克莉缇娅的,但因为克莉缇娅丧失了意识的缘故,所以此时只有我能感受到他的粗暴行径。
“这就是邪神之种吗——太敷衍了吧,至少来点口味啊。”感受到类似于玻璃珠的口感滚进喉咙,然后消融得无影无踪,我心想着。
克莉缇娅很快恢复了意识,她略带茫然的神情,看向眼前的绘画教师。
“精神一点了吗?”罗斯说道。
“好像好一点了。”克莉缇娅有些迷糊地说道。
“那我们继续上课吧。”罗斯微笑着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接着讲解起了绘画的原理。
……
我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自己这个样子,依附在克莉缇娅身上,什么都做不了,却又和她共享着感受。现在虽然辛苦,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人类忍受范围之内的填鸭教育罢了。
可是将来呢?难道等她得罪完了所有人,被邪神变成了怪物,盘踞在王都的废墟中,靠着吞噬腐烂的尸体为生时,自己难道还要老老实实地,将这些全部都感受一遍吗?
但说到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在一旁看着罢了。
绘画结束后,还有一节两小时的文学课,好在文学老师是个昏聩的学究,只顾着自己在那里念又臭又长的诗歌,毫不在意学生是否用心。
克莉缇娅精疲力尽地结束了一天的课程,用过了仆人留好的晚餐,随后回到了卧房。
这是一间虽然宽敞,但极其朴素的卧房,听礼仪课的教师讲,王都的贵族小姐们,在卧房中会有着鎏金的梳妆台,放着崭新礼裙的大衣柜,天鹅绒的床上罩着垂漫的纱帐,常年点燃的熏香,将香气浸进屋主人的肌骨里。
但这间房间中,只有最简单的基本陈设罢了,墙上没有地毯和挂画,而是挂着斧子和铁剑作为装饰。
艾兰迪尔公爵在军事上勇敢果决,但在家事上却是个左右脑经常打架的人。一面想着将克莉缇娅培养成万人迷的王都之花,去谋得一门好亲事,一面又不愿让自己的子孙丢掉艰苦朴素的武人作风,搞得克莉缇娅在生活标准上极其粗犷,又要凭着想象力,去学着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一样待人处事。
但是今天的房间里,除了那些简单至极的陈设外,却又多了一样平时没有的“东西”。
克莉缇娅沉默地看过去。
只见床榻上坐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有着深黑的发色,她身上穿着厚实的棉衣,正眼巴巴地,朝着克莉缇娅看过来。
“姐姐,你来陪我玩嘛。”小女孩开口说道。
克莱儿·艾兰迪尔,艾兰迪尔家的幼女,克莉缇娅的妹妹。
克莉缇娅不言不语,只是拿着蜡烛,点燃了房间里其余枝形烛台上的蜡烛。
“姐姐,我好无聊,没人理我,我们去玩吧。”克莱儿不依不饶地道。
房间里亮堂起来,克莉缇娅回头看向克莱儿:
“父亲没有为你安排日程吗?”
克莱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嗯……上午就结束了,下午一直很无聊。”
我知道其中的缘故,克莱儿有魔法的天赋,艾兰迪尔公爵为她聘请了魔法教师,那位魔法大师认为孩子年龄不到,不该在身体未发育时过度开发魔力,因此只为她安排了宽松的课程。
克莉缇娅内心涌上一股酸涩,我为此感同身受,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道:
“已经很晚了,下次吧。”
“可是……”克莱儿有些颓然一般地眨巴着眼睛,“可是,可是姐姐已经很久都没有陪过我了……”
克莉缇娅闻言,默然片刻,随后走上前,从房间的书桌上拿起一本故事集。
“莱儿,那我给你讲故事吧。”
莱儿是克莱儿的昵称,是过去独属于姐妹之间的称呼。我看见眼前女孩的眼睛,像是被骤然点亮的灯泡一样闪烁起来:
“好!”
克莉缇娅靠在床头,让克莱儿爬到了她的腿边,随后打开那本厚重的封皮书: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公主……”
故事早已经讲了无数遍,但克莱儿还是托着下巴,依偎在克莉缇娅的腿边,津津有味地听着。
睡前故事,原本是讲故事的人,为了帮听故事的人入眠而准备的,但此时率先睡去的,反而是克莉缇娅。
“姐姐,姐姐?”
克莱儿低声问道,她伸手在克莉缇娅眼前绕了一绕,发现自己的姐姐已然疲劳得睡了过去。
“好吧……”
她嘟囔着,爬起身来,拉起床上的被子,为克莉缇娅盖上后,随后悄然地离去了。
……
我的意识并不会随着克莉缇娅的睡去而中断。
但是一般而言,克莉缇娅闭上眼睛后,我也没办法做别的事情,什么都看不见,动也无法动弹,只好催促着自己也一同入眠。
但是今天不同。
罗斯为克莉缇娅种下邪神之种——这一原作中的标志性剧情,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我面前,这令我意识到命运开始向前推进,因此无论如何都都无法安眠过去。
而且她睡着的姿势也太糟糕了——颈椎超痛的好不好?
“邪神之种……邪神之种……该怎么办啊……”我在一片黑暗中哀叹着。
忌夜教团信奉着名为“深渊“的古老存在,是毫无疑问的邪教,但按照一般的设定,有邪神教派就会有与之敌对的正神教派——没错,那正是帝国唯一承认的正统宗教,光辉教廷,信奉着创世之神,也是他们眼里的唯一真神丹诺。
“邪神之种是由邪神本体分化而出,一般的圣职者既没有能力发现,也没有能力处理……”我思索着小说里的设定,但是,如果能接受最高等级的圣辉洗礼的话——
“啊啊……可是艾兰迪尔压根不存在高阶的圣职者,而且谁会无缘无故去接受圣辉洗礼啊——”我苦恼地想着,说到底那种行为和直接告诉光辉教廷“我接触过异端”没什么区别——
沉浸在烦恼中的我,下意识翻了个身。
于是我愣住了。
等一等——翻身?我简直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缓缓地,将那只纤细的少女手臂,挪移到了自己眼前,随后反复地曲伸着手指确认着。
十年来,我能听见,看见,感受到,但这具身体的操控权,是独属于克莉缇娅的特权,我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我忽然可以动了?”来不及细想,我几乎是以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跳了下来。毫无疑问,不同于被克莉缇娅牵制着一举一动,这的的确确,是由我本人的意志做出的行动。
“呼——我可以行动了,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揭穿罗斯的阴谋——”
没错,我心想着,这一定是我的使命所在。顾不得穿鞋,我光着双脚,用这具幼小的躯体跑出了房间。
“对——应该找谁,艾兰迪尔公爵出去巡视了,去找本地的神甫吗?可是教堂在城堡外面的城市里……还有谁,两个兄长?不,他们只有肌肉没有脑子,搞不好会以为我是在胡闹——”
我心情激动地跑动在城堡的走廊中,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大小姐,夜色已深,您在此跑动,请问能给出理由吗?”
是老嬷嬷——我心想着,转过身来:
“我……我……我做噩梦了……”
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我试探着说道。
“艾兰迪尔家的后裔,怎么能因噩梦而惊惧?”老嬷嬷掌着提灯,皱了皱眉头,说道:
“好了,大小姐,你该回去睡觉了,现在回去,您还能再睡四个小时。”
这不是完全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吗?我心想着,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我感觉,噩梦可能和白天的事情有关……”
“您的意思是?”老嬷嬷看了过来。
“嗯……因为……绘画课的时候,我不太精神,所以,罗斯老师就给我闻了一个奇怪的东西——然后感觉脑子里非常空白,精神了起来,但到了晚上的时候,身体就开始不舒服。”
我故意像是小孩子一样说得含混,但句句都是实话。
老嬷嬷闻言,神色不易察觉地沉了沉,思索片刻,她拉起了我的手。
“大小姐,感谢您的相告,现在,为了您的身体健康着想,我要带您去医务室。”
老嬷嬷拉着我,来到了城堡的一层,石质的地面硌得我脚心生疼,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穿鞋。她带着我走进了一个小房间,木质的架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
我知道老嬷嬷的出身,她过去是艾兰迪尔公爵的军医,后来在和魔族作战的战场上负伤,于是在这栋城堡中担任管家女仆。
她点亮油灯,让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检查了我的眼白和舌苔,还用针刺我的手指,放了血出来,和某种药剂混合,观察颜色,但这种程度的检查,当然看不出什么来——
“您没有中毒的迹象。”她得出了结论,“不过,您说的情况,我会汇报给公爵大人。”
我迟疑着,要不要直接将所有事情全盘掀开,又担心着,如果不能及时引起大人们的重视,被当成疯话的话,反而会提前激怒罗斯——所以非得找个合适的说辞不行。
至少要等公爵回来,否则没有可以压制罗斯的战力——记得在原作里,对方算得上是各种阴谋的幕后黑手之一,在战力膨胀的后期也给主角团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就在这样的犹豫间,我又被嬷嬷带回了卧房。
“祝您好梦,一切都请您放心,大小姐。”
她如此说着,关上了房间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