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日光，并未使人感到一丝暖意。
我总觉得，小时候的白日照的人暖融融的，如今却不一样了。
大概是王朝气数将近，久逢灾年，白日也没了温度。
——咕
我坐在华州一处可见的巨石上，江湖中的最后一口酒饮尽。
烈酒过喉，润嗓入胃，烧灼感在我的胃里打转，却让我觉得清凉。
以前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幸者。
然而，在这大灾之年，能喝上一口烈酒，已是万幸。
舌头[良，有活了，还是个大活。]
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我侧回目去看，舌头站在我身后。
他还是那副打扮，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像是一个渔夫。
舌头双目发光，看着我笑，一看就有高兴的事要和我说。
我[什么活？]
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询问着。
舌头[城北有间客栈，关了尹三留的几只小羊。]
舌头[本来啊……这几只小羊是伊三的人去送的，但他们犯了别的事，被官兵给抓了。]
舌头[他现在无人可用，让我们替原本的人办事。]
我[我不办小羊的事。]
舌头[哎！你会错意了！我当然知道你不杀小羊啊。]
我[那是作甚？]
我心一沉。
我终于摸清舌头葫芦里卖什么药了。
这厮一般找我都是干杀人越货的事。
这次神神秘秘的，没想到是要去给人牙子做活，要把不知从哪里搞的小羊送到洛阳卖了。
舌头[诱口？你不能这么说！小羊又不是我们逮的，算不得诱口！]
舌头[不过，你愿意这么想，倒是也好懂一些……]
舌头[你也知道的，尹三那人，虽然一直是帮我们介绍劫道的活……但是他的主业其实是人牙子。]
舌头[这单确实是要把他搞到的小羊送到洛阳，不过不是啥恶事，是善事！]
我[人牙子的活怎能是善事？]
我皱了皱眉，简直不想听舌头再说了。
舌头[当然是善事啊！你听我说……先听我说！]
舌头[良，这几年各地大旱，很多羊都被饿死。所以啊……有快饿死的人家，把他家的小羊卖给伊三换钱粮。]
舌头[洛阳那边啊……有一只大肥羊啊！他有的是钱，就是生不出小羊，便想从穷地方收几只来养！]
舌头[你想啊……那些穷人家的小羊们本来就要饿死，我们把它们送到富的地方去。]
舌头[这样，它们父母不至于饿死，小羊也能吃得饱饱的，所有人都高兴了！咱这是在做善事啊！！！]
舌头[哈哈，不瞒你说，一只小羊一百两，四只小羊四百两，你我对半分，今后几年都不愁吃穿啦！]
我[……]
舌头[妈的！扭扭捏捏的干啥啊！给个痛快啊！]
舌头[你要是不做，这么好的活我就找别人做！这不是看你身手好，一个能顶俩……]
我[等等。]
我叫住了舌头。
我[那些小羊……要什么时候送？]
舌头[越早越好，我今天就要去看看。]
我[行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舌头哈哈一笑，便给我带路。
舌头说了几句，还是把我说服了。
或许是那句“不愁吃穿”，也或许是那句“善事”把我说动了。
总之，我算是着了舌头的道，打算去看看。
来到客栈
尹三[哎呦，我的二位爷哎！我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快坐快坐！]
尹三[妈的！狗子，没个眼力见！快给二位爷上热酒！]
我和舌头刚赶到“客栈”，尹三便谄媚的迎了上来。
他一边招呼我们在他的客栈坐下，一边怒骂着叫属下给我们上酒，瞬间变脸让我以为他在唱戏。
我没有坐下，站在原地盯着尹三，脑海中也有了一些趣味的想象。
大概是因为儿时喜欢看多影子戏，我每见一人，脑中便会自然浮现此人的“兽相。
很多人是羊，我和舌头是狼。
而尹三，他更像是狐狸。
……
这狐狸的窟就是华州北的这家“客栈”，此地往来无客，常年打烊。
客栈只是一个幌子，实际上这里只是供他来做生意。
他上面有个大东家，他替那人办事。
大东家总会派一些任务，他再派给我们。
以往，我们从他这接的活都是“劫道”的活，他告知我们哪里有好劫的运货的马车，便通知我们去。
这次则是人牙子的活。
无论接到什么活，我们基本都在这间“客栈”接头。
舌头[尹三，我们来了，良说他可以接。]
我[谁说可以接了？我还没定。]
尹三[啊？没定？哎呦！良爷，你可不能没定啊。]
尹三[你身手好，又和兴爷熟，这活可不能缺了你！]
尹三[唉！我知道您之前没做过诱口的事，也不愿意做。]
尹三[只是，真的不用担心，你们这次的活只是运营小羊，小羊是怎么来的，要送给谁，都和你们没关系！]
尹三[而且，我也不怕跟你们交个底，这次啊，收小羊的人权势滔天，哪怕出了什么事，官府也查不下去！]
尹三[再说了，现在是兵荒马乱，官府哪能管的上啊……兴爷，你说是吧？]
舌头[是啊！去他娘的官府！陕地好多地方造反，他们要么在贪钱，要么在藏钱！哪能顾得上我们！]
尹三向我解释着，一边找舌头帮腔。
舌头饮下半杯热酒，一边给尹三帮腔，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
“不愁吃穿”、“行善事”、“兵荒马乱”。
这些字眼反复。浮在我的脑海，冲击着我内心中的原则。
那么，我要接下这个活吗？还是在看看？
我[先让我看一看小羊吧，之后我再定。]
我缓缓地对尹三和舌头说道。
尹三[行，良爷愿意看小羊，那就有戏！]
尹三[狗子，去！把小羊带上来！]
尹三扯着嗓子喊了声。
客栈的“店小二”点了一下头，便往后门窜去了。
……
那些小羊被带了上来。
她们的腰上被绑着麻绳，麻绳连在一起，防止逃跑。
她们或底声啜泣，或瑟瑟发抖，被店小二推搡着，成一排站在我面前。
我[……]
我没有说话，目光扫过小羊。
笫一只小羊[……]
第二只小羊[……]
左数第一只小羊、以及左数第二只小羊。
这俩小羊必定认识。
她们贴得很近，年长者将年幼者护在身后。
两只小羊大概是姐妹，黄口小儿的年纪。
我估摸着姐姐九岁，妹妹六岁。
姐妹都是穿着破衣、肤色黝黑，她们面容粗糙、蓬头垢面，从干瘦的身材便能看出她们的出身穷苦。
当我看向她们时，姐姐害怕却强装出勇气回瞪我，妹妹则是目光躲闪，不敢说话。
大概姐姐想保护妹妹，把我看成了敌人。
……
第三只小羊[……]
第三只小羊明显和前两只不一样。
她大概幼学之年，穿着破衣、身形瘦小，皮肤却比前两个小羊要白暂不少。
她害怕的低着头，不敢说话，但从她端正的站姿，我能感受到她的出身不凡。
我[左边俩小羊是买的，第三只是拐的？]
我淡淡地询问尹三，说出了我的判断。
尹三[哟！良爷眼力真准，不瞒您说，确实如此啊！]
尹三[左边啊……这俩小羊是姐妹，她们是附近穷山沟的。]
尹三[哎呀现在各处闹饥荒，她家养不起这么多娃子，便先把女娃卖了，给小儿子换粮吃……]
尹三缓缓说道，在他说这句话时，我看向了那两只小羊，观察着她们的反应。
她们听到这话，小点的妹妹依然懵懵地站着。
大点的姐姐，眼里的泪光多了几分，一副想哭的样子。
看来，尹三说的是真的。
尹三[至于第三只嘛……出身不错，确实是我们拐来的。]
我[拐的能安全吗？]
尹三[肯定安全！不安全我哪敢往外送啊？]
我[拐来的就不可能安全，况且这小羊看着像是良家的！]
我沉下了声音，冷冷地对尹三说。
尹三[哎情况特殊，良爷别急，别急啊。]
尹三听了我的话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尹三[来这边说话。]
尹三将我稍微拉远，似乎是想避过那只小羊。
尹三[良爷啊，这只小羊情况特殊，我们查过的，虽然她是贵家出身，但运她没有风险。]
我[为何？哪有运贵家小姐无风险的道理？难道你不怕她家人报官？]
尹三[报官？哎呀不怕！]
尹三[她家现在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来找她呀。]
我[出了什么事？]
尹三[她家呀……曾与袁督师交往甚穴密……好像还治点亲戚。]
尹三[袁督师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得罪了万岁爷，被切片的，被诛了三族啊！]
尹三[督师死后，她家遭受诛连，杀的杀，流放的流放、遭贬的遭贬，早就不成家了。]
我[……]
我没有说话。
如果真如尹三所说，那确实没人会管这家人丢的小羊。
太平盛世之下，受诛连的官家子女都无人过问，更别提这乱世。
我[行，我再看看最后一只小羊。]
我点了点头，不再过问第三只小羊的事，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最后一只小羊。
第四只小羊[……]
第四只小羊是男丁。
嗯……他看起来年龄最大，长得很高，只比我矮一头。
他缩着身体，不自然地不正着头。
这小羊不安地看着四周，目光闪躲飘忽。
舌头[伊三啊，这羊看起来不太对，有呆病？]
舌头皱了皱眉，打量着眠前的第四只小羊。
尹三[是啊，他确实有点呆傻。]
舌头[小时候患了热病，把脑袋烧傻了？]
尹三[不是，似乎他就是天生傻！这小羊从小就这样，家里一开始觉得他是弥勒佛转世，就一直养到大。]
尹三[后来，闹了饥荒，家里穷了些，不想养这佛了，他妈就把这小羊卖给我们了！]
第四只小羊[阿妈！阿妈、阿妈、阿妈！！！！！]
第四只小羊听到妈的字眼，顿时变得狂躁不安，他使劲瞪着眼睛，高声念着他“阿妈”的名字。
其他的小羊看他这副模样，仿佛也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她们都红了眼圈，低声啜泣起来。
大概是对于这种小羊来说，笑是能传染的，哭也是能传染的。
舌头[尹三，你确定肥羊会想要这种小羊？]
舌头笑着问尹三，语调调侃间带了一丝怒气。
尹三[哎呦，谁知道呢！也许哪家也觉得他是弥勒佛转世，想要养呢。]
尹三[洛阳那家说尽量是女娃子，但或许也能看下男娃子，能收的男娃比女。娃少多了，也就只能搞到这种的了………]
舌头[不行，这种绝对不行。]
尹三[兴爷为何不行啊？]
舌头[先不说我要是肥羊，绝对不想要这种小羊……你给我们运也运不了啊！]
舌头[这弥勒佛带着太麻烦，我和你良爷在路上被他惹急了，一冲动便可能把他宰了！]
尹三[唉呦！兴爷啊！你就不能收收脾气？这是肥羊要的羊，小一只就小一分钱，丢一只可能都要你们倒给钱的！]
舌头[那我更不能要了，我最管不来这种有呆病的。]
舌头[我们管不了他，若是他一路喊喊叫叫，难免会引来官兵盗匪，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完蛋！]
我[我也同意。]
我赞同了舌头的看法。
这小羊太难控制，很可能给我们多生事端。
尹三[哎哎行行行行行，我早知道你会不愿意。]
尹三[正好，也罢！其实我也担心那肥羊会不喜欢男娃，哪怕这种肥点的也不行！大概率会退货。]
尹三[唉呀……狗子，那你还是把那小羊也带上来吧！]
我[那小羊？]
我微微皱眉，不明白尹三的意思。
……
不一会儿后，“店小二”带来了一只新的小羊。
第五只小羊？[……]
这小羊从后院走出来，一瞬间便吸引了我的目光。
她看起来也正值幼学之年，十一岁上下。
我身着破衣，肌肤不黑，但也算不上白哲。
很瘦，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的骨架很小、衣服包着皮，皮包着骨，手腕处能看出凸出的骨，薄薄的衣服下也能感受出骨的轮廓。
她的头发很黑眼瞳却是有些特别的深蓝色。
这小羊看着倒是清秀，若是吃胖点，没那么瘦，或许能称得上美人胚子。
舌头[哟，这小羊看着还不错，你这的几只小羊，说实话除了弥勒佛，都还长得不磕碜！]
尹三[嘿嘿嘿，那是！我的货源肯定正！良爷觉得如何呢？]
我[我不在乎小羊长什么样，只是我有些奇怪，为何就她不用绑绳子？]
我注意到最后这只小羊的腰上没有绑麻绳，便好奇的问尹三。
尹三[哦，他和其他小羊不一样，她不用绑的。]
我[你们放心？]
尹三[放心啊！她不是被卖过来或是拐过来的，而是逃荒的时候自己过来的！]
尹三[这娃子啊……是上个月刚来的，像是被调教过，只要给一口饭吃，什么活都愿意做。]
尹三[唉呀，虽然我也觉得可惜，但你们若是不想带那弥勒佛，可以让她替着去吧，正好啊她也愿意去洛阳！]
舌头[我说啊，尹三！你这的小羊，怎么除了傻子就是哑巴？]
尹三[唉呦！这小羊是哑巴又怎样？二位爷啊！说真的，要不是跟肥羊约好了货的数量，我真不打算把她给交出去！]
尹三[你们别不信，哪怕她不会说话，养大后绝对能卖个好价钱！]
舌头[她耳朵没问题吧？]
尹三[没问题的。]
舌头[好，那倒也方便。]
舌头点了点头，看起来同意了尹三的提议。
带着这个女孩，确实比带那个有呆病的男孩要方便许多。
我也认同这一点。
只是，我想再了解一下情况。
我[尹三，这些小羊都是几岁，叫什么名字？]
我对尹三问道。
尹三[左数的两姐妹，九岁和六岁，叫红儿和翠儿。]
尹三[第三只叫琼华，九岁。]
尹三[最后一只小羊，她是哑巴，也不识字，所以很难知道名字，你们就叫她小哑巴就可以了。]
我[……]
没有名字
九岁
哑巴。
我的目光再次看向那只最后用来替补的小羊。
小哑巴[……]
这次，她抬起了头，正撞上我的目光。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未像是其他小羊一样回避我的目光。
她与我对视后，只是静静的看着我。
那深蓝色的眼瞳里，反射出我的倒影。
她的眼眸上似乎叠了一层淡淡的水汽，却又好像是我的错觉。
不知道为何，在和她对视的一瞬间——我的脑内浮现出了奇怪的印象。
她是这些小孩唯一不像羊的。
猫。
她像是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