帛曳冷不丁提出的问题,让加布里埃尔的脚步骤然一顿。
两人的脚步在那一瞬间只剩下了一串声响,帛曳脚底那双皮靴的鞋跟在石板路上磕出轻响,走出几步以后,她也跟着停了下来。
“加布里埃尔。”
因为帛曳没有感情,所以加布里埃尔很难说金发的天使此刻是在表达“疑惑”的情绪——这短短几步间走上前的天使,停在原地,转过头来看向褐发的行商。
加布里埃尔不动声色地,最低限度地移动着脖颈,用头巾之下的视线扫视四周。
人影稀松的小路上,周围都见不到什么村民。
......就算作为不景气的小村子,这样也过于没什么生气了。
“加布里埃尔。”
帛曳干脆朝着加布里埃尔走近几步。
帛曳的影子被正午的秋日投在地上,小小的一圈,和人类的影子呈现出的形态别无二致地缀在她脚边。
“为什么那个人类男性,明明实现了愿望,却不‘开心’呢。”
金发的天使,在加布里埃尔的近前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
“——为什么会觉得他不高兴呢?”
加布里埃尔想了想,开口道,“他哪处反应,让您觉得他......不‘开心’了?”
“......他流下了眼泪,用很高的音量、却说着听不清楚的话语。”
帛曳的眼睛一眨一眨,“听起来就仿佛那些被惩戒的人类一样。”
“明明,我没有做任何被划分在惩罚中的事。”
天使的语气平淡寻常,话语的内容却因她身为天使的特征而异常不已。
“......”
加布里埃尔顿了顿。
“人类,并不是只会用眼泪表示一种情绪的。”
“他确实是开心的,我认为。”
“而且和你理解的那个‘开心’,是同一种情绪——同一种情绪的不同表现方法,你就先当做这样理解好了,帛曳大人。”
看着帛曳逐渐放空的眼神,加布里埃尔补充道。
......
两人走出宛尔斯镇时,村口的老槐树正落着枯叶,那些蜷曲的叶片飘到帛曳发间,她抬手拂去的动作,简直就和那些美丽的女孩子一模一样。
“你呢,加布里埃尔。”
“什么?”
“你为什么不‘开心’?”
帛曳又问,金瞳在秋阳里亮得像淬了光的琉璃。
加布里埃尔的喉结滚了滚。
......作为行商,他已经见过太多不同的人。
其中的大部分都有着自己的愿望、乃至执念。
有直到分别也没有被见证视线了愿望的人,也有因为愿望实现而狂喜的人。
按这样划分,霍依伦应该要算作“愿望实现”的人。
可他,真的是在“狂喜”吗?
或许此前也遇见过霍依伦这样、愿望不过是根本不值钱、却对他自己来说是无价之宝的人,但加布里埃尔从来不曾记住那样的人——与钱无关还耗费自己的精力去关注,不是纯粹的浪费时间吗?
霍依伦是他第一个记住的、“这样的人”。
——明明达成了执念,在那一刻脸上却没有涌现钱币一样灿烂的光芒、反而更像被雨水泡过的旧纸。
皱巴巴的,还淌着说不清的情绪。
“我......?”
加布里埃尔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
“有点难以解释,但也算不上不‘开心’吧。”
眼见街上着实没人,褐发的男人和金发的天使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但是,你‘开心’的时候,从来不是现在这样。”
帛曳道,“我见过你很多次‘开心’的样子了。”
闻言,加布里埃尔的眉眼倒是微微一抖。
“......当然,虽说不是不‘开心’,但说是‘开心’也不可能。”
“人类是在很多时候会表现出各种复杂情绪的生物啊,除了‘开心’和不‘开心’以外,也依然还有许多其他情绪,帛曳大人。”
“这次的也无法解释吗。”
帛曳道,“还是又要我‘暂且就当做这样、等以后再找机会理解’。”
那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话中却仿佛带着刺儿,扎得加布里埃尔脑门生疼。
“呃——如果在不够成熟的时机解释不够具有代表性的例子,反而会影响您的理解。”
他含糊道,“......我之后一定会带您更准确地理解某些情绪的。”
......
又走了一阵,在快要到达之前加布里埃尔藏“货物”的地界,帛曳突然停下脚步,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那双深棕色的皮靴在土路上沾了些泥点,鞋跟处已经能看出些微的磨损痕迹——这是“使用”和“存在”的证明。
“加布里埃尔。”
“‘开心’和不‘开心’。”
“会同时存在吗?”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加布里埃尔还以为帛曳又突然冒出了什么新奇的点子。
他脑中本来还在静谧的沉默中思考日后的出路和方案——具体说来,就是和帛曳“什么时候分开合适”这个问题的答案。
帛曳突然提出的问题,就像个心智未开的小孩一样,倒惹得加布里埃尔不由得笑出一声。
“怎么突然这么问,帛曳大人?”
“......我现在,‘开心’也不‘开心’。”
帛曳突然道。
“这双,皮靴。”
“我套在脚上,开心。”
“但是,看到表面上的那些划痕,不开心。”
天使的声音很平静,语气也没有起伏。
但加布里埃尔心里却猛地一抖。
——会不会同时存在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赚到金币时,既狂喜于摆脱饥饿、又烦恼着城中肆虐的蒙脸劫匪。
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情绪,他从未仔细拆解过。
“大概......就像旅途中的风雨吧。”
加布里埃尔蹲下身子。
褐发的行商用袖口轻轻擦掉帛曳靴上的泥,指尖接触到鞋面的皮革,还能感觉到一股温热。“风和雨,有时候会一起涌过来。”
帛曳的视线落在他发顶,那里有根顽固的褐发翘起来,像株倔强的野草。
她伸手想去抚平,指尖快触到时又顿住。
“加布里埃尔,你在发抖。”
男人的动作僵住了。
他确实在害怕。
他怕圣神的眼睛真的悬在云端,怕自己哄骗天使的事被清算,更怕......
他怕自己哪天会像霍依伦那样,明明得到了想要的,却发现心里空了块更大的地方。
“......是错觉吧,帛曳大人。”
再站起来时,男人露出了那抹标志性的微笑。
......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再说话。
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息,只有两人偶尔踩断枯枝的轻响。
加布里埃尔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他一样。
直到夜色漫过脚踝,他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停下。
“今晚就在这歇脚。”
他扔下背包,从随身的布包掏出一块打火石。
一直沉默着的帛曳,此刻却突然走了过来。
男人还专心致志在地上擦亮火苗,身后突然传来了柔软的触感。
金发的天使,从背后抱住了褐发的行商。
下巴抵在他肩胛骨处,体温透过粗布外套渗进来,带着山间清冽的草木气。
“加布里埃尔,你还在发抖。”
她轻声说,“——有这么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