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播报的女声像一条刚被熨平的绸带，从车厢顶部的喇叭里滑下来。

挤早高峰的人群像沙丁鱼罐头里沉默的鱼，每个人的手机屏幕都反射着浅淡的蓝光。而身为其中一员的蕾希坐在好不容易抢到的位置上，正漫无目的地打开游戏商城，似乎在寻找有没有什么乐子。

毕竟从家到上班的地方要坐一小时地铁呢，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消磨。

“熵雾……终局？”忽然，蕾希注意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您预约的游戏已经可以上线啦”的弹窗，显示的游戏名称竟然是这种奇怪的名字。

熵雾是什么？看样子，像是什么美少女塔防，末日策略手游啊……自己真的擅长玩这种吗？什么时候预约的来着？

蕾希心里暗想，但眼下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于是便好奇地点下“开始游戏”。

只是，在她点开游戏的瞬间，世界，便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皱。

先是光——

一团橘红的火球从第三节车厢底部炸开，像太阳提前坠落人间。

紧接着是声浪，不是“轰”的一声，而是一万面铜锣同时砸向耳膜，玻璃碎成钻石雨，尖叫被撕成布条。

空气突然有了重量，把站立的人拍成跪倒的影子。

“怎么了怎么了！？”“啊啊啊啊救命啊！”

“要死了要死了！”扶手成了秋千，行李箱在空中翻着跟头，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还保持着抓吊环的姿势，身体却像断线木偶向后飞去，皮鞋砸在车顶，发出闷钝的“咚”！

播报女声卡在半截，变成电流的嘶嘶尖叫，像被掐住脖子的鸟。黑暗从裂缝里涌出来，带着硫磺和铁锈的味道，淹没了最后一丝“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的温柔提醒。

这是怎么回事！！？

蕾希惊慌之中死死抓住扶手，耳鸣还在继续。四周开始升起来炽热的温度，物体东倒西歪地被火燃烧正旺，小孩嚎哭着，大人尖叫着，显而易见，这是一场大爆炸——

下一秒，蕾希的手机被甩飞出去，纯白的屏幕发出来刺目的光芒。

啊！

蕾希闭上眼睛。糟了，这下连遗言都输不成，格式化手机也没来得及。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火焰驱赶向破碎的窗外，尖锐的玻璃划过她的身体，然而这痛觉都被她另一个心思埋没——

可惜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拿到呢。

为什么……我的生命，就要这么结束了？

……

像是在漆黑的海底痛苦沉睡。

头部，肩膀，大腿，应该都受了伤。蕾希能感觉到，有热血从她的伤口流淌。

“指挥官，醒一醒，指挥官，醒醒！”

“……”

“指挥官，听得见我说话吗！指挥官……”

啊，是谁？

明明在下沉的身体，却好像因为世界被强行打破而钻出来的光芒吸起。是谁？究竟是谁在呼唤自己？

是一位少女焦急的声音，是刀划破空气的声音，是持续不断的类似怪物的吼叫声——

蕾希终于猛地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一切可以说让她惊得目瞪口呆。

这大抵是在一座高架桥上，可眼见触及之处全是灰白的废墟，脚下是扭曲成麻花的钢筋与碎玻璃，以及各种混凝土粉，肮脏的血液与衣服碎片。

还有那看起来就渗人的骨头……

蕾希赶紧哆哆嗦嗦地尝试站起来，却发现腿已经抖得不成个了。

这，这是哪？她不是被炸飞了吗，这难道是梦里吗？

“指挥官，您终于醒了！请命令我，赢下这场战斗吧！”

一位看起来约是十五六岁的，灰发双马尾的少女单膝落在她面前，机械臂的关节处闪着电火花，灰尘顺着发梢簌簌落下。她抬头，那双猩红义眼像两盏小灯，照得蕾希心口一紧。

指挥官？

“啊？我？命令你？”蕾希刚迷迷糊糊说完，就立刻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云里雾里地处在现场了。这位浑身机械构造的女孩面前是一群巨大的机械怪物，正嘶吼着冲他们攻击而来。

记忆像被炸断的电缆，噼啪冒着火。上一秒她记得还在地铁上迎接爆炸，下一秒却躺在废墟里，鼻尖全是铁锈和硝烟。

“砰——！”

空气被撕出一道灼痕。少女反手双刀交叉，生生架住一只两层楼高的蚀骸。火星迸溅，像一场微型流星雨。

蕾希的呼吸愈发不能平静。这位矮小瘦弱的少女，竟然藏着这么大的力量。

以及那个怪物——蕾希认识，她终于有印象了，那不正是她预约的《熵雾终局》中的［蚀骸]吗！

蚀骸——因为地球［熵雾］病毒侵蚀，人类感染后变成的没有神智，肉体机械化的感染体。至于［熵雾］，则是雾霾中携带的特殊病毒，算是一种新智能科技时代下的罪恶产物。

［不错，您猜得很对。］

又是谁！？身穿一身军服的蕾希很快扭头，但四下里完全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是您的专属系统助手，有什么疑问，可以尽管向我提问。］

“这是哪？”蕾希擦了把脸上的灰，猜到这是类似什么网络小说里的‘系统’：“还有那个女孩，她是谁，我该怎么帮她打赢那群怪物？”

［您好‘免疫者0303’客户，接下来为您解答。您所在的地方是《熵雾终局》游戏公测后的虚拟地球，坐标是042号废墟圈，您的身份是该废墟圈管控中心的指挥官。那个女孩名叫夏，是一位半感染体战士，即半感染体机械人形，指肉体机械化，神智尚在……］

“拜托别给我讲那么多专有名词，”蕾希深吸一口气，虽然手还是有些抖，但依然举起来身边放着的步枪，“我要的最重要的答案，是怎么帮她才好。”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见她的背影，就想上去帮助她。

就像，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一样。

蕾希很快甩开来多余的想法，接下来便听见一声系统的“已录入相关指挥知识”，她举起枪来，用自瞄系统对准了夏身后的那只怪物——那指槽贴合得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然后，肌肉记忆比意识更快。

她抬枪、开镜、锁定，所有动作像被某个看不见的导演提前排练过。

“砰！”一声枪响后，夏瞬间回头。

“夏！”蕾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大喊：“八点钟方向，左右两侧加快移动速度进行攻击！”

“是！”红衣少女双膝微沉，脚跟磁锁“啪”地一声扣住桥面的钢筋，整个人后仰至几乎平行地面。怪物的枪尖擦过她鼻尖，带起的劲风切断她几缕灰发。

就是现在！

她在倒悬的视野里锁定关节缝隙，右刀迅速反撩——

蓝光一闪，怪物霎时在她的刀下碎成两半，混在了废墟之中。

“太好了，夏，接下来……”然而还没等蕾希利用脑内指挥数据进行下一步指挥时，一只蚀骸的尾锤横扫，一下砸中了夏的腰侧。

红衣机械少女整个人被甩出去，撞进一辆侧翻的巴士残骸。

碎玻璃雨里，她看见自己映在裂镜中的脸。左边机械义眼虹膜出现裂纹，像坏掉的液晶。

不行，要站起来。她吐出一口带铜味的粉色冷却液，双手交叉，把双刀猛地插入地面。

嗡——

刀身瞬间过载，蓝电暴涨成两束雷矛，顺着地面龟裂的金属一路窜向怪物。

高架桥再也承受不住，轰然折断。

在崩塌的钢梁与碎石瀑布中，少女拖着电流的尾迹，像一柄逆飞的赤色彗星，直刺对方心脏；紧接着她横抱过蕾希，踩着高架桥的水泥板迅速坠落——

“夏！”蕾希大呼着，害怕地看着少女眼眶不断流出来的血液，可少女竟没有一丝皱眉之类的神情，只是依然平静地说。

“没关系，指挥官会没事的。”夏的声音贴着蕾希的耳廓，轻得像叹息。她在半空转身，用身体为蕾希挡下所有碎片。

蕾希恍然。

其实在被少女抱住的瞬间，她就开始如同“走马灯”一样的回忆了。

刚才，自己在做什么？天呐，扛枪，射击，指挥别人？

然后，似乎还有更早、更早以前，某个同样坠落的场景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眼见夏眼里的裂纹更深，却仍固执地亮着那一点红光。落地前最后一秒，蕾希知道这种时候往往应该该做点什么了——

“查询过往存档。”

［无。］

“用管理员权限！”

［您的权限不足。］

“继续查。”

［无。无。无。］

接着，只听“咚”地一声，两人滚进一处塌陷的隧道，黑暗瞬间吞没视野。

夏的蝴蝶结式呼吸灯在胸口微弱闪烁，像即将熄灭的萤火。蕾希把她半拖半抱到墙根，掌心全是黏腻的冷却液。“夏，”她哑声问，“你还好吗？”

夏的嘴角动了动，看样子是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一串细小的电火花。

蕾希回想起刚才扣动扳机时的笃定——

那不像是游戏给的技能，更像是是埋在她身体里的旧习惯。她明明没有学过任何射击相关的知识。在现实里，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县城甜品师。

而且刚输入了指挥知识就能这么迅速使用……

蕾希总觉得奇怪，她看向了夏。

夏也看向她。

“指挥官，我没事的……”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从她口中终于艰难说出。

蕾希脱下自己的外套，想压住夏腰侧那道被尾锤撕裂的创口，可布料刚覆上去就被染透，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这是蚀骸的体液还在蚕食装甲。

“怎么会这样。”蕾希露出来难看的表情。

“没关系，指挥官……我们，会等到支援的……”

“只不过，指挥官……你刚才在走神……是在想什么吗……”

“我……”蕾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好像是，经历了一场爆炸，才来到这里。”

“是这样啊……”夏闭上了眼睛：“指挥官，看来您又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