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简单的晚餐后，天仍亮着。
傍晚的余晖晒在身上也仍让人感觉身子有些发烫。
桑葚推着自行车，而银杏则坐在后座上，侧头看着日落的方向。
桑柔叼着根野草走在前面，摸着吃得发胀的肚子，嚷嚷着要减肥之类的话。
“这次回城里，证件应该就能办下来了。”舅舅那略显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样一来这件事就搞定了，学校的事情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带你们去一趟，参加个入学考试。”
“辛苦了啊，舅舅。”
“都是小事。”舅舅摇了摇头，“之后估计就不怎么回来了，县城里工作还是挺忙的。”
“还是在厂里上班吗？”
“最近又找了个清闲的保安工作，一个月三百，都是夜晚，优点是晚上可以睡觉，我厂里下了班就过去，醒到个后半夜就睡会儿。”
“那也很辛苦吧，一天睡几个小时？”
“四五个小时，还行，能睡够。”
“赚钱不容易啊……”桑葚由衷的感慨道。
“是哈，所以你好好读书吧，到时候学成出来了能赚大钱。”
“呃……但愿吧。”
“考个大学，读出个大学文凭来，到时候考公啊，说不准到镇上当镇长了呢！”
“那种事哪有那么容易……”
“要努力啊，别像我，没文化，只能干点粗活。”
“表姐呢，怎么当时不让她读高中了？”
“那是我不让她读吗？那是她自己没考上，只能去个职高还是技校啥的，那学费太贵，我们家也付不起，关键是学了之后还不一定有用。”舅舅没好气地朝走在前头的桑柔瞪了一眼，“她啊，还是不争气，不过也没事，女孩子啊，到时候嫁人就好了，也不用太愁以后的事。”
“咳呵……”
“你是男孩子就不一样了，你得扛起整个家，你得赚钱，你得努力啊，是吧。”
“压力都在男人头上啊……”桑葚忽然有些明白未来的世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了。
“那总不能让女人养家吧？还是不是个男人了，真要那样的话。”
“一起努力呗。”
“男人男人，就是得解决难事，不然算什么男人。”舅舅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格外在理，得意的笑着朝他扬了扬下巴，“是吧！”
“大概吧……”桑葚干笑了两声，“舅舅记得经常做体检啊。”
“没用，做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做了之后一大堆毛病，这人上了年纪，还能没毛病啊？到最后还被自己给吓死了。”
“那也不是这么说嘛……早发现早治疗啊。”
“发现了也没钱治，那些病啊，都贵的很，我还没有医保啥的。”
桑葚忍不住认真说道：“不早点发现，肺癌肝癌什么的，可是很容易到晚期的啊。”
“早期的也治不起啊。”
桑葚看着舅舅那沧桑的面容，犹豫着想要把‘你是不是已经查出来了’这句话给说出口，但最终却卡在了喉咙里，什么也没说。
“喂，我回去了啊，臭老弟还有杏儿妹妹！”
“叫她就那么亲切啊喂！”
“女孩子要呵护的嘛。”
“……”银杏的脸色稍微有点难看。
桑葚赶紧打断了她要说的话，用力清了清嗓子：“对了表姐，你能不能把我的自行车改成电动车啊？”
“靠，你想得可真美！”
“哎呀，果然不行吗。”
“那不然人家电动车为什么卖那么贵？真要那么容易的话。”
“我觉得你肯定行的嘛。”
“瞎扯！”桑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改天有空去你家玩去。”
“我家没什么好玩的啊。”
“看我表妹不行啊。”
“有那么好看吗……”
“有啊，看到她就开心。”
“我说表姐，你要不去挂个心理医生，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女同性恋啊？”
“臭老弟，嘴巴挺能说啊，真是，小时候我记得还挺可爱啊，长大就那么‘会说话’了是吧？”
“而且就算你喜欢女孩子，也不能对亲戚下手吧，虽然可能和你没多少血缘关系……”
桑柔没回话，只是狠狠地竖起了一根中指。
“柔柔啊，你也是时候该找个对象了。”
“我就多余说这些话。”桑柔转身就走，“一天天的就知道催婚，我才多大啊，二十刚出头，结婚还早呢！”
“不早了，一晃就三十了啊。”
“时间哪有那么快啊！”
“时间就是那么快的啊。”舅舅看着自己女儿飞奔着离去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哎，这丫头……”
“舅，你就别逼表姐了，宁可找不到，也不能随便凑合过啊，一辈子的事呢。”
“唉，知道是知道，就是心里急啊，我也老了……”
“你还年轻呢。”
“看着年轻，谁知道能活到几岁啊。”舅舅自嘲地笑了一声，又拍了拍桑葚的肩膀，“葚葚啊，你可不能早恋，上高中就好好上，别影响学习了。”
“知道知道……”桑葚赶忙把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舅舅你也要注意身体啊，身体才是最大的本钱。”
“嘿……好了，到你家了，后面那条路我就不送了哈。”
“没事，我和银杏自己回去。”
“我再往前逛逛，正好吃多了。”舅舅指了指前面那条在夕阳下有些朦胧的山村小道。
“行……那我们先回家了啊。”
“好。”舅舅叼起一根烟，乐呵呵地摆了摆手，走入了那昏黄的傍晚之中。
……
（二）
“今天吃了一整碗饭啊，胃口还不错？”
“……还好。”
“喝点水吗？”
“想喝冰的。”
“不行……现在喝冰的等下肚子更疼了，起码得等例假过了再说啊。”
“……好麻烦。”
“没办法的事嘛。”桑葚挠了挠头，“之后给你买冰淇淋吃好不好？”
“我又不是小孩子。”
“咳，但是你刚才的发言和小孩子差不多……”
“……”银杏撇过小脸，看向窗外的几乎已经要落下来的夜幕，“舅舅，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啊……肝癌的事吗？”
“嗯。”
“原来他这种时候就知道了啊……为什么到最后却不去看呢，现在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吧？”
“哪有那么容易。”
“花些钱，起码可以多活几年吧，不至于两年后就走了。”
“……要花的钱，他可能这辈子都挣不到。”
“呃……”
“不划算。”
“人命不能用这种方式去计算吧？”
“很可惜，人命就是有价值的，普通人……不值钱。”
桑葚深吸了一口气：“可是……那……所以，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吗？毕竟现在根本不可能变出那么多钱来……”
“嗯。”
“重来一次，结果却没法改变未来。”桑葚颓然的趴在了椅背上，“感觉好失败啊。”
“……这就是命运。”
“我才不相信那玩意儿呢！”桑葚不满的咕嚷着，忽然眼睛一亮，“对！你说，干脆把房子卖了给舅舅看病怎么样？虽然还没交付，但应该有办法可以卖掉吧？卖房子的钱给舅舅看病肯定够了吧？就算不能痊愈——起码可以延长寿命，而且，万一是早期的，说不定正能痊愈个七七八八的！”
“……认真的吗？”
“那可是我们舅舅啊。”
“但是房子值很多钱。”
“那又怎么样，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总比未来被判给你那个所谓的女朋友要好吧？”
“……！”
“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说……反正以后都是被别人夺去的东西，不如用它来做更重要的事。”
“……做你觉得对的事就好。”银杏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一声，“年轻的我，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勇敢。”
桑葚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因为眼前脆弱而又美丽的笑容，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啊……刚才……笑得真好看……呃，你有说什么吗？”
“……没有。”
“总之，等最近这些事办完，生活稳定下来了，我就想办法去把期房卖掉吧！我自己办不好的话，可以让舅舅陪我去。”
“他不会答应的。”
“那我就说服他！”
“嗯……”
“怎么了，声音闷闷的，生气了？”
“……把我当什么了。”银杏皱了皱眉头，“动不动就生气的巨婴么。”
“咳，不是那个意思啊……”
“只是有些嫉妒你而已。”
“啊？”
“……就算身体变得年轻，我的思想也再也回不去了，不会有这样不顾未来的冲动，也不会不求回报，怀着一腔热血去做一件事。”银杏趴在桌上，缓缓闭上眼睛，她的声音微弱得就像是梦呓，“你说，年轻时候的自己和老去的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呢……”
“我觉得，一个人的本质终究是不会变的。”桑葚轻轻顺了顺银杏那凌乱的长发，“我有的东西，你一定也有，只是，那些东西同样成了你的伤口，当你想这么做的时候，就会觉得疼。”
“那你受伤之后，还会像现在这样做事吗。”她侧过小脸问道。
“我不知道啊，但起码……现在的我还没受伤。”桑葚看着那张略带些麻木，让人感到心疼的小脸时，不知为何，心跟着微微一颤，他慌忙的将目光挪开，下意识转移了话题，“咳，那什么，话说我们是不是得买一把梳子？不然头发也太乱了……”
“……桑葚。”
“嗯？”
“你说，我可以……就这么做银杏吗。”
“什么意思？”
“……算了，没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