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庞然巨物沿着跑道向前滑行,在一阵轻微的颠簸后,缓缓停稳。年近三十的杨绥德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按下手机的开机键,屏幕上方浮现出一道冷冰冰的数字来——21:30.
拉开机帘,窗外的世界沉浸在滂沱的大雨之中。
昏沉的天空,闪烁的指示牌,还有聚在地上的雨水潭,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副冷色调的古典油画一样印刻在他的脸上。
机舱里的人群攘攘地向着出口涌去,杨绥德坐在座位上,曾经的记忆如潮水一样涌来,让他头疼欲裂。
“先生?”一位随机的空姐走来用英语向他发问。“先生,您是否感觉身体不适?”
“不。”杨绥德摆了摆手。
“只是有一些。”他回以英文。“有一些感触。”
随后,他离开了飞机。
重新来到塞维亚城,入目所示的已不再是火炮下坍塌的废墟以及坑洼的道路。雨夜下,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机场外与机场里仿佛不是一个世界一样。杨绥德想,或许有什么东西把它们隔开了,一种看不明说不清的东西。
有几位一直等候在机场门口的司机见到乘客们出来了,赶忙走来询问。杨绥德搭上了一辆车,向着目的地驶去。
“以前来过这里?”司机在上车后问道。
杨绥德晓得,对方应该是听出了自己那带着口音的塞罗维亚语。这并不奇怪,他也的确不是第一天抵达这里。在几年前,他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一两年的时间。
“这里的变化很大啊。”杨绥德看着窗外的风景和司机交谈起来。
目的地已经设好,接下来的便是一面穿过雨夜,一面朝着目的地的一处公寓驶去。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司机搭话。
“内战的时候。”
“啊。”司机点点头,眼神里的颜色换了换。“记者?工程师?还是?”
“都不是。”杨绥德摇摇头。“我当时只不过是大学生,内战爆发的第三年就走了。后面陆陆续续,我也没有再回来。”
“第三年啊……”
雨声淅淅沥沥,下落的雨滴顺着车窗的玻璃向下滑落到杨绥德所看不见的地方而去。车子很快驶上高架桥,整个城市的夜景一下子尽收眼中。
尽管这里的样貌已经大变,但透过闪烁的霓虹,还是可以看见战争留下的伤疤。
“那边的摩罗大厦,政府没有修理吗?”
看着河边上的一处高耸建筑,杨绥德发问道。那是一座在内战时便矗立的老建筑了,从那时算起,至少也有了五年之久。
“修理?”司机摇了摇头。“政府没钱。听说上面的人想要爆破掉,重新修一个新的出来,但也一直没有在上面动作。所以就只是拉上横幅,要大家离远一些。”
“对了,你说你之前在塞罗尼亚待了几年。”司机的声音继续从前座传来。“我当时也在塞维亚城里面,说不定我们还见过。”
“没有,我当时主要不是在塞维亚城里。”杨绥德看着窗外,视线向着很远很远地地方望去。“我主要在外面。”
“外面?”
“是的……”
晚上十点的时候,杨绥德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处七层楼高,方块似的居民楼,格子一个接着一个像是北方联盟的赫鲁晓夫楼。楼栋整体的颜色泛黄,墙壁外头还有一些地棉爬在上头。他将湿漉漉的雨伞收好,接着挂在楼道旁侧的架子上面。这里很安静,灯光寥寥无几。
走上楼梯,一张孩子的粉笔画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副用红粉笔画出来的人像,画的很粗糙,但却也意外的喜感。
不过最让杨绥德注意的,还是画旁边的字。
那是一段祝福的话。
杨绥德盯着那一副画,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楼道的走廊上传来踩高跟的声音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走到三楼,走廊的尽头还有一处房间的窗户亮着灯,于是杨绥德也就向着那一处走去。
房门没开,不过他倒也并不着急,只是站着,安安静静的站着。
万一不是她怎么办?
一个想法在心底升起。
夜色一步一步的逼近杨绥德,在黑暗里,他又听到了踩高跟的声音。只不过与先前的不同,那高跟的声音是向着他这一边走来。
很快,杨绥德看见一个人定在远处,像是一个上紧了发条的玩偶一样。
“杨绥德!”
听到那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杨绥德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怎么?”他向着那人露出笑容。“不喊我进去坐一坐吗?小脂?”
马上,杨绥德眼前的门开了。
马上,他走进了那一件屋子。
房间里面谈不上乱,但肯定也和整洁挂不上钩。零零散散的衣服、装在垃圾袋里面的外卖盒子,虽然都有它们各自所安置的位子,不过看上去总还是没有那么好。
“抱歉,抱歉。”踩着高跟的女人一面慌忙收好自己的衣物,一面要杨绥德找给地方坐下。“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过来。”
“你要走?”杨绥德看见了卧室门口的行李箱。
“啊,这是……”对方沉默了下去。
“我以为,是别的什么人来找我。所以就打算……”
“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小白呢?”杨绥德扫视了房间几眼,没看见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他不和你住在一块?”
“对。”米小脂点点头。“小白在北方读书呢。他绩点不错,说不定可以申请硕士。”
“这样啊。”杨绥德坐在沙发边上,伸手接过米小脂递来的水杯。
“没有嫁人?”他盯着杯面问道。
“嫁人?”女人听到这两个字尴尬的笑了笑。“我这样还嫁人呢。一直混在塞维亚城里面而已,谈不上什么别的心思。”
“对了。”被杨绥德称为小脂的女人转口问道。
“你呢?应该三十来岁了吧?阿姨应该早就给你张罗好了?孩子几岁了?”
杨绥德也哑然一笑。
他伸出手来,晃了晃,指头干干净净的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挂在上面。
“也没有啊。”女人微微一愣。
“是的。”杨绥德说道。
“而且,米小脂。”他提醒对方到。“我妈早在塞罗尼亚内战爆发的第二年就走了,怎么可能给我介绍相亲?”
“啊……”
“不说这个了。”杨绥德继续说道。“小脂,你晓得我这次过来是为了上面吗?”
“什么?”
“是叔叔阿姨的事情。”
女人一下子愣住了。她停住原处,脸上惨然一笑。
“我爸妈……他们?”
“身体不好。”杨绥德说。“叔叔在我出来的时候,已经进医院了。”
一个星期后,二人回到了国内。
飞机在清晨的时候降落在省会的机场里面,这里是军民两用,于是杨绥德也就少了去拉开窗帘看风景的心思。
坐在他旁边的米小脂则要紧张的多,杨绥德可以看见,对方裙子里的腿正抖个不停。
“你想好说法了吗?”他问。
“我说…我说米小脂本人有事情回来不了。我是他朋友,所以代替他回来,你说这个说法怎么样?”
杨绥德摇摇头。“不怎么样。父亲住院了,做儿子的连回来都不回来一趟。老人家走后,恐怕街坊们不知道会怎么样传闲话。阿姨可还要接着在那里待着呢。”
“啊……”米小脂一时为难。“那我说,我是米小脂的妻子。这个说法怎么样?”
“当媳妇的都回来了,儿子呢?万一他们想要和你打个电话你怎么办?”杨绥德继续指出漏洞。
“啊……”
下了飞机,二人转身上了出租车。行李都放好后,杨绥德转身去问米小脂。
“想好了吗?”
“没。”
“那先吃饭,还是先去医院?”
“吃……”
“算了。”米小脂终于还是下了决定。“伸头一刀躲不过去,还是去医院吧。”
“行。”
出租车很快载着二人向医院的方向驶去。
看着窗外也就和记忆里大不相同的风景,米小脂即感觉陌生又觉得有丝丝的熟悉感。她向着前座的杨绥德问去:“说起来,我还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账单。”杨绥德一面在纸上写些东西,一面回答。
“账单?”
“对。”杨绥德放下手机说道。
“每年都有一大笔钱,通过各式各样的方式打到叔叔阿姨的账目上。这种账虽然查的比较麻烦,但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来路。”
“那……”
米小脂微微张开口。
她想问的是,既然能够查到,那么为什么现在才来找自己。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
她压住了口。
二人沉默着,跟着出租一直抵达医院的门口。
由杨绥德领着往前,二人很快抵达米小脂父亲的病房外头。一个护士刚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看见杨绥德走来上前拦住二人嗔怪到。
“好几天没有看见你了,怎么?要紧的事情这么多,也不来看一看?”
“对不起,对不起。”杨绥德抱歉到。“有一些事情。”
“这位是?”护士瞧了一眼缩在杨绥德后面,有些不敢进病房的米小脂,问道。“你女朋友?”
“不是。”杨绥德摇了摇头。
“朋友。”
“嗷……”护士意味深长的对着二人笑了笑。
“晚上同学聚会,来不来叙叙旧?”她继续道。“明天刚好我不用值班,可以放假休息一天。”
“你过去?”
“当然。”
“好,那我也去。”
“行了,不堵着你了。”护士冲着杨绥德莞尔一笑。“叔叔的情况还行,你可以带着你的小女朋友过去看看。”
“我说了,是朋友。”
“行了行了。”护士给二人摆了摆手,留下一道背影。
见到对方离开,杨绥德便领着米小脂走进了病房。房间里面只有两个人,米小脂的父亲躺在床上,而母亲则在一旁削苹果。
他们早听见杨绥德的声音了,于是也好奇的向门口看来。但看见进来只有杨绥德一个男人,好奇化为了微微的失望。不过在后头还有一道身影后,二老也稍稍的笑了笑。
“小杨,这是?”米小脂的母亲为二人搬来椅子,上下打量着这位跟在杨绥德后面走进了的姑娘。
杨绥德让开身位,让米小脂自己来解释。
而见到自己的父母都把视线向自己这方看过来,米小脂一时僵住了。
“啊……这……啊这……”
“是小杨以前的同学吧?”床上的米小脂父亲看出了对方为难,于是也就改口。
他和自己的爱人相互望了望,还是依旧热情的招呼两人坐下聊天。
“米小脂那家伙,找到了吗?”最先开口的,还是躺着床上的叔叔。
“嗯……”杨绥德沉吟片刻。
在对方短暂的声音里,米小脂把头低的快要埋进胸口。找到了,她可以大声的和前方的爸爸妈妈说。不仅可以这样说,还可以响亮的大声喊出来。想不到吧!你儿子不见啦!现在在你面前出现的,你的好女儿。
这就是所谓的生儿育女!
米小脂不敢。
她怕自己爹听了这个小心嘎巴一下抽过去。
“找……”
紧接着,米小脂听见杨绥德开口了。
找?
找什么?
找到米小脂了?
米小脂变成女人就坐在这里,还假装和那么不认识?
不行!!!
杨绥德刚开口说了一个字,突然,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猛地一疼,像是有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
紧接着,他便看见了身旁米小脂的那一张僵硬笑脸。
“找……找不到。”他妥协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