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身向车窗外头看去,太阳西悬,看上去已经下午时分了。
但尽管日色近昏,外面的世界却依旧如朝日一样艳丽。
春日的阳光正照耀在塞罗尼亚的大地上,丘陵们起起伏伏,树木在宽阔而绵长的公路外侧列成两排。
“你醒了?”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拉娅通过后视镜看见米小脂睁开眼睛。
“我们已经走了三小时了,大概还过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塞维亚城。”这位护士从前座递来一瓶水。
米小脂接过水,一面道谢,一面同这位刚刚认识拉娅姐搭起话来。
对方的名字的全称是拉娅·维克多,切尼索夫人。
谈话的时候,米小脂这才晓得拉娅和安德烈两人是一齐从塞维亚城里面出发的。他们是政府外派出来的志愿者,主要目的是为了搜救在塞维亚城外的难民们。
米小脂自付自己的运气不错。
安德烈他们当时正要去呼叫车队,而在路过林区时恰好发现了昏倒在里头的自己以及自己旁边的小白。
“拉娅姐,你们这样出来大概有多少次啦?”望着外面的风景,米小脂不自觉问道。
“多少次?”拉娅掰了掰手,想了一会儿后说。
“七八次了吧。”她看着窗外飞速向后离开的树林,用手托腮,些许淡黄色的发丝从额前滑落。
“这次还算是幸运的。”拉娅接着说。
“之前有几次,切尼索夫的人都打到城地下了。当时我们在外面寻找难民,差点还挨了枪子。”
“前几次?”米小脂想确认下时间。
“大概就是一两个星期前吧。”拉娅补充到。“其实你别看我这么大,这方面我还是新手。我是前几个月才开始跟着安德烈出来的。”
“这种小队多吗?”米小脂拧好瓶盖,把反着光的塑料瓶放在身侧。
这是一辆比较小的拉达车,标准的北方联盟款型。车里面除开开车的司机外,就只有前座的拉娅以及后面的小脂了。不过尽管人比较少,物件倒是零零散散的有一大堆,都堆放在米小脂的旁边。
米小脂用手推了推旁边座位上的黄色手提箱,把它往里头多挪动了一些,好让自己的位置没有那么狭小。
“我们这种小队……”拉娅想了一会儿,开始米小脂瞧着她好像是打算点头,但对方沉默了一阵后,她看见了对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拉娅说道。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很多人。男的、女的,都有。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前面的消息一份份传过来。大家也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叹息声在车内响起,同汽车颠簸时车胎撞在地面的闷响一同传进米小脂的耳中。
“现在剩下的应该还有两三支吧?我不清楚,在我这次出发的前几天好像还有一支小队被乌斯塔法的人给杀了。”
“你也清楚,现在情况总是不好。”
“说起来,那个小女孩是?”米小脂开口问道。
她想起先前醒来时候看见的那个小学生年纪的小女孩,既然拉娅和安德烈是志愿者,那么那个小孩子呢?
“啊。”拉娅轻轻一笑,脸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来。“你问小罗兰啊。”
“她才不是什么志愿者呢。那个小家伙,是安德烈在街上捡到的。家里面的父母都死掉了,安德烈过意不去,就把她待在身边当妹妹养着。”
“你一定在想,我们外出这么危险,何必再带着这么一个小家伙对吧?”
米小脂点点头。
“没办法啊。”拉娅接着说。“这个小家伙身边就只有我们了。假如我们有一天没了,那么小姑娘也就……”
“不说这个了,那个米小脂啊。”拉娅摆了摆手,换一个话题对着小脂问道。“看你的样子,不是塞罗尼亚的人吧?来这里干什么?”
听到对方这样问,米小脂也就和她讲了一下来到塞罗尼亚之后的事情。对方耐心的听了一会儿,随后接着问道。
“那你之后呢?”
“回国。”
米小脂干脆的回答到。
“是啊。”拉娅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肯定米小脂的回答。“你是应该要赶紧回去。”
“拉娅姐,那你呢?”
“我?”
米小脂又看见拉娅摇头了。
“我就是塞罗尼亚的人,我能去哪里呢?这里就是我的国,是我的家。我的爱人,我的父母都在这里了。我……”
“哼……”拉娅苦笑一声,望着窗外的风景,像是在看一处很远很远的地方。
“对不起。”米小脂认为自己问到了不该问的事情。
“别道歉啊。”米小脂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拉娅给逗笑了,她赶忙解释。“你一道歉,搞得像我是为了求死留在这里一样。”
米小脂透过后视镜看着对方,这位塞罗尼亚的护士似乎很喜欢用笑来表达感情。说话是微笑,遗憾是苦笑,而伤心则是不笑。
“我不是为了死而留在这里的。”她说。“是为了活下去而留在这里的。”
“活下去?”
“是啊。”拉娅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就和伊翁维奇大叔一样,我们是为了活而留在这里的。”
“小拉娅!”一直没有开口的司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可没有你们这么伟大,要不是你们出来,要不是政府出钱,我可是不敢一个人开这条路的。”
这时,米小脂才突然发现,作为开车的那位司机脸上满是新添的伤疤。
“小姑娘?怎么样?”司机通过后视镜注意到米小脂的眼神。“有没有被大叔我吓一跳啊?”
小脂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哎呀!”拉娅笑着拍了拍伊翁维奇的椅子,像是拍他的肩膀似的。“您可别说话啦!”
“好好好。”司机带着散不去的笑容,继续把视线放在前方不断延申的道路上。
为了活而留在这里——
拉娅的这一句话像是一团压紧的花粉一样,一下子,全都扑在了米小脂的脸上。花粉很香,很扑鼻,却也浓得厉害,一下子差点呛出眼泪来,让米小脂根本闻不出这花粉是脱胎于哪一株鲜花。
她到了最后也没有搞清楚,拉娅口中的‘为了活而留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小拉达汽车依旧沿着公路向前,在它的身下是因为先前的军事交火交战而变得坑坑洼洼的路面。
窗外的风景还是那样,丘陵、林地、远处的民房。
米小脂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看见这道风景。在刚刚抵达塞罗尼亚时,他们就是在塞维亚城下的飞机,当时他们几人好像也是租了一辆拉达汽车,也是经由此路向着目的地前进。
只不过那时候的汽车要大些,汽车下的路面要好些,车上的人要多些。
回忆如潮水一样涌来,将记忆里快已经忘却的面孔反复冲刷在小脂大脑的沙滩上。黄冬、王辉、杨建军……一个个熟悉的、陌生的,面孔都相继浮现出来。
如果我们当时没有来的话,如果我们当时及时的返回的话,那么……
“米小脂!”
米小脂站在意识的沙滩上,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她。她旋即转身向旁边看去,只见在塞罗尼亚这段时间里见到的人们也忽地一个个走了出来。
塔可夫斯基、小白、索瓦列夫、蕾米姐……
假如自己没有来的话,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米小脂继续看着窗外。
外面阳光明亮,但散发出明亮光芒的炙热球体正无可挽回地向着塞罗尼亚大地的另外一侧滑落。
这里的天就要黑下去了。
而世界的另外一侧。
米小脂在想,在阳光即将升起的地方,是不是有人正同样疾驰在公路上,看着太阳逐渐从地平线下攀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