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他们最多只花五六个小时狩猎或采集食物,剩下的时间全用来与家人朋友相处——幼崽们在空地上追逐打闹,成年狼人们围坐在篝火边分享故事,老人们则用粗糙的爪子耐心地教导年轻一代生存的技巧。
最让阿德里安震撼的,是他们对"私有"概念的彻底摒弃。
猎物归公,无人藏私。
每当狩猎归来,所有战利品都会被带回部落中央,由女性统一分配——内脏喂猎犬,皮毛制成衣物,血肉则按照家庭人数公平分割。没有争吵,没有贪婪,甚至连幼崽都会自觉拿走最小的一块肉,从不争抢。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部落的。"
受伤的战士会被悉心照料,直到康复;逝去的族人则被火化,骨灰撒入风中,回归月神的怀抱。
阿德里安坐在篝火旁,看着眼前的食物——烤得金黄的海豹脂肪被均匀涂抹在苔藓面包上,油脂渗入粗糙的面包纤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旁边是一碗生驯鹿骨髓,腥甜浓稠,却是补充铁质的绝佳选择。还有发酵的浆果酒,酸甜中带着微微的辛辣,既能杀菌,又能抵御夜间的寒气。
他咬了一口面包,油脂在唇齿间化开,野蛮却美味。抬头时,他注意到狼人们的牙齿——比教会骑士的钢甲还要坚硬,洁白锋利,没有一丝蛀痕。更令他惊讶的是,整个部落里,竟没有一个人患有"文明病"——没有近视,没有驼背,甚至连咳嗽都很少听见。
"或许,所谓的'文明',反而让我们变得脆弱。"
午后,阳光洒落在部落的空地上。
战士们正在教导幼崽们投掷鱼叉,粗犷的笑声回荡在林间。不远处的岩壁旁,女性狼人们用矿石颜料绘制着今日的狩猎场景,鲜艳的赭石红与炭黑交织,记录着部落的荣耀。
阿德里安的视线被一位狼人母亲吸引——她单手抱着两个幼崽,另一只手娴熟地打磨着燧石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她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道:
"看,刃口要斜着磨——"
她手腕一转,石刃划过空气,发出细微的嗡鸣。
"就像对付敌人的心窝。"
幼崽们睁大眼睛,毛茸茸的耳朵竖得笔直,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刻进心里。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草地上,阿德里安仰面躺着,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养神。周围的喧闹声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幼崽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女人们处理兽皮的交谈声,远处战士们在练习投矛的吆喝声。
火种的剧痛在这里似乎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不再像以往那样撕扯他的内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青草、泥土和篝火的气息。
或许,就这样在部落里度过余生也不错。
白天狩猎,中午和灰爪他们大口吃肉、开怀大笑,夜晚围坐在篝火旁听长老讲述古老的传说。没有教会的勾心斗角,没有那些虚伪的信仰,没有永无止境的杀戮与谎言……
简单,却真实。
他甚至开始想,如果最终火种爆发,能在这里结束生命,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哇!这是什么?好漂亮!"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阿德里安睁开眼,看到几个狼人少女正围在他身边,好奇地用手指轻轻触碰他手臂上的龙鳞。
"比我们的爪子还漂亮!"其中一个少女惊叹道,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鳞片的纹路。
阿德里安苦笑了一下:"我倒不觉得它漂亮。"
这是实话。没人会觉得即将杀死自己的异变是"漂亮"的。
"别动!"一个狼人少年突然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烧黑的木炭,在阿德里安的皮甲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狼头图案。
"好了!"少年得意地退后两步,"这样你就算半个族人了!"
阿德里安低头看了看那个拙劣却充满诚意的涂鸦,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哟,我们的人类战士终于入伙了?"灰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抱着手臂调侃道,"不过你这画工也太烂了,连幼崽都比你会画。"
少年不服气地呲牙:"你行你上啊!"
阿德里安笑着摇头:"行了,别欺负小孩。"
灰爪夸张地捂住胸口:"听听,这语气,已经把自己当狼人了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周围的狼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
忽然,阿德里安收敛了笑意,问道:"灰爪,你知道教会吗?"
"教会?"灰爪歪着头,耳朵动了动,"完全没听过。在你们那边很流行吗?"
"嗯,"阿德里安望着天空,"就像你们的月神一样,人人都信仰。"
灰爪挠了挠下巴,露出一个带着獠牙的笑容:"其实比起月神,我们更信自己的爪和牙。"
他举起爪子,阳光下,锋利的爪尖闪烁着寒光。
"月神赐予我们力量,但最终要靠自己去狩猎、去战斗、去保护族人。"灰爪的语气中带着狼人特有的直率,"信仰?不如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阿德里安沉默了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你说得对。"
他抬起手臂,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狼头涂鸦,心中某个沉重的结似乎悄然松动了。
阿德里安望着这一幕,忽然明白了玄真那句话的含义——
"在你走出自己的路之前,先体会一下做'人'的感觉。"
或许,狼人比人类更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复杂的不是生活,而是人。
部落的宁静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打破。
霜叶——那个新婚不久的狼人女子,此刻蜷缩在兽皮铺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她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灰褐色的斑纹从胸口蔓延至脖颈,像枯萎的藤蔓缠绕着生命。
石牙跪在她身边,巨大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妻子纤细的手腕,仿佛捧着一片即将融化的雪。
"杀了我…"霜叶的声音虚弱却坚定,紫罗兰色的眼睛直视丈夫,"趁我还像个人。"
石牙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破碎的低吼,但他没有拒绝。
仪式开始了。
女性狼人们为霜叶梳理毛发,抹上散发着松木香的熊油——这是回归自然的象征。幼崽们从森林最深处采来鲜红的毒莓,轻轻放在她枕边。长老沉默地走来,将一柄燧石短刀递给石牙。
"让她走得像个战士。"
阿德里安站在人群边缘,看着石牙举起短刀。寒光闪过,刀尖精准地刺入霜叶的心脏。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她的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解脱的微笑。指尖最后拂过丈夫的脸颊,然后永远地垂落。
整个部落没有哭泣,只有低沉喉音组成的哀歌在夜风中回荡。灰爪拽住阿德里安的手臂:"别打扰他们…这是最私密的时刻。"
守灵夜,阿德里安在悬崖边找到了石牙。
狼人战士正机械地磨着那把染血的短刀,月光在刃上流淌成银色的泪。
"你们就这么放弃同伴?"阿德里安忍不住质问。
石牙的动作顿了顿。
"放弃?"他指向远处月光下的驯鹿群,其中一瘸一拐的个体正被同伴远远隔开,"狼群会先咬死瘸腿的鹿…不是残忍,是慈悲。"
刀石相磨的声音继续响起,比风声更锋利。
"她若苟活,会恨自己成为累赘…"石牙的声音突然哽咽,"比恨死亡更甚。"
黎明时分,松枝堆成的柴垛被点燃。
灰爪的火箭划破晨雾,火焰瞬间吞没了霜叶的遗体。奇异的是,在跃动的火光中,她仿佛只是安详地沉睡。石牙站在最前方,将骨灰一把把撒向悬崖之外。
"回月神那儿去。"
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阿德里安身旁,苍老的声音裹挟着火星:"你们文明人总想战胜死亡…却忘了死亡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远处,石牙正悄悄将一缕银灰色的狼毛缠在战斧柄上。长老的尾巴轻轻扫过地面:
"我们不怕死——只怕死得不像自己。"
阿德里安突然按住自己灼痛的胸口,火种在深处猛烈跳动。他第一次真切地思考:当终结来临那天,自己能否像狼人般,干净利落地拥抱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