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琳,然后看到了她手里的盘子。
琳的身体僵住了。她端着盘子,进退两难。一种混杂着羞耻和恼怒的情绪,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比如“这是什么”,或者“你在做什么”。
但他没有。
他只是很自然地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然后,他看向她,或者说,看向她手里的盘子。
那是一个无声的、等待开饭的姿态。
琳的大脑,在此刻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她咬了咬牙,走过去,把那盘“灾难”重重地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她倒想看看,他会是什么反应。
嘲笑?疑惑?还是会直接告诉她这东西不能吃?
莱恩拿起了叉子。
他先是叉起一小块黑乎乎的炒蘑菇,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然后,他又叉起一角被煮得过熟的鸡蛋,吃了下去。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最后,他拿起那片烤得过火的吐司,咬了一口。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餐具和盘子碰撞的轻微声响。
琳站在一旁,完全愣住了。
这不合常理。
这东西,别说吃了,光是闻着那股若有若无的焦味,就让人毫无食欲。更何况,这还是完全没有调味的。
他在做什么?
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他的嘲讽吗?
琳的内心,翻江倒海。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跳梁小丑,用尽浑身解数,结果对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终于,莱恩吃完了盘子里的所有东西。一点不剩。
他放下叉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从容得仿佛刚刚享用完一顿米其林大餐。
琳再也忍不住了。
“……你,”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为什么……要吃掉?”
莱恩抬起头,那双总是显得很疲惫的金色瞳孔里,似乎流露出一丝困惑。
“早餐,不就是要被吃掉的吗?”他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真理。
“可那东西!”琳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都烧焦了!而且根本没有放盐!”
“哦。”莱恩应了一声,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他那一贯平淡的、仿佛在叙述天气一样的语调,缓缓开口。
“对我来说,差别不大。”
“什么叫差别不大?”琳追问道,她需要一个解释。
“我的感知,有一个阈值。”莱恩耐心地解释着,好像在教一个学生。
“只有当刺激的强度超过那个阈值,我才能比较清晰地分辨出不同。比如,‘烧焦’和‘煮熟’,它们的味道对我来说,都在阈值之下,所以体验起来,相似度很高。”
他顿了顿,补充道:“‘加了盐’和‘没加盐’,也是一样。”
厨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个解释……超出了她的所有预料。
它既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更不是什么高深的计谋。
它只是一个事实。一个荒诞的、却又无比诚恳的事实。
她精心策划的、想要彰显主导权的“第一幕”,她为此付出的努力,以及最终酿成的灾难和羞耻……在对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她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片虚空里。所有的情绪,都失去了附着点。
那股盘踞在心口的怒火和不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名状的感觉。
她看着莱恩那张平静的脸,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关于“掌控”、“示威”的想法,显得有些可笑。
她转身,默默地拿起自己那份原封未动的早餐,也坐到了桌子旁。
她用叉子叉起一点炒蘑菇,放进嘴里。
一股浓重的焦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
她立刻吐了出来。
那股焦苦味,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顽固地盘踞在琳的口腔里,久久不散。她面前的盘子,和莱恩那个空空如也的盘子,形成了鲜明而又讽刺的对比。
一个吃得精光,一个原封未动。
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狼狈不堪。
厨房里的寂静,像是一块厚重的铅块,压在琳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输了。在她自己选择的战场上,用她自己制定的规则,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她以为自己会愤怒,会不甘,会像之前那样,在心里燃起一把无声的火。
但没有。
当那股极致的羞耻感过去之后,剩下的,只有一片茫然的空白。她的大脑,似乎也和她的味觉一样,被那一口焦黑的蘑菇彻底摧毁,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该做什么?
继续坐在这里,维持这可笑的对峙?还是应该站起来,把这盘失败的证明倒进垃圾桶,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莱恩开口了。
“这个味道,”他指了指琳面前的盘子,语气依旧是那种波澜不惊的平淡,“我能吃出来有一点不同。”
琳猛地抬起头。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她混乱的思绪。
所以,他能尝出这东西是难吃的。非常难吃。难吃到连他那迟钝的感知系统都发出了警报。
可他还是把另一盘,相似度很高的东西,全部吃下去了。
为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琳就自己找到了答案。因为那是她做的,是她放在他面前的。所以,他就吃了。逻辑简单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弯绕,也没有任何隐藏的深意。
“明天开始,”莱恩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我教你。”
“……什么?”琳有些没反应过来。
“做饭。”莱恩的回答言简意赅,仿佛在说“明天会天晴”一样理所当然。
教她?
这个词让琳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她,凯斯特,曾经统领一方的领主,需要别人来教她这种……仆人才会做的事情?这个念在脑海里盘旋了一圈,却显得无比空洞和无力。
现实是,她连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一塌糊糊。她连一顿能入口的早餐都做不出来。
她所有的骄傲,在绝对的事实面前,都脆弱得像一张纸。
琳的确需要莱恩教她,不是强买强卖,只是普普通通的……需要。
琳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端起自己的盘子,走到水池边,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了进去。哗啦一声,那些黑乎乎的、奇形怪状的物体,顺着水流消失不见。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