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夏天和冬天,都是塞罗尼亚征召新兵的日子。在一九八五年的夏天,他有两件高兴的事情。一件是萨耶夫维奇的小家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父母和妻子外,又多加了一个新的成员。那是一个一出生就有在额头前有着一小卷紫色头发的小姑娘,家里面给她起的小名是薰衣草。
第二件事情,是在部队里面,他高升到荣誉师里面当排长去了。不过与其说是高升,不如讲是历练。队伍里面的老少校和他说明了,如果不去荣誉师就在本地部队的话,十年以内少校的军衔是可以混到的。
但他拒绝了。
这一方面是荣誉师的待遇给的够高,自己过去了,老婆就可以在家里面全职带孩子。另外一个,是荣誉师在各式各样的节目里出场多次。等他的小薰衣草长大了,他可以让自己的孩子开开心心的向朋友们炫耀。
我的爸爸,是荣誉师的王牌!
每每一想到这里,幻想到自己女儿以后的样子。他便乐不可支起来。
为了时时督促自己努力,好叫孩子以后骄傲。萨耶夫维奇便在左袖上头别了一条红色的带子,一连带了几个月,那红色带子最开始妻子送过来的。
战友们见他天天别着带子,酸溜溜地喊他不再喊排长而是喊作红带。对此,萨耶夫维奇只当他们是羡慕,羡慕自己有这么好的家。
也是在战友们喊他喊作红带的下一个月,下了新兵连的塔可夫斯基来到了他的排里面。
那家伙年轻,人长得帅,个子也高得和自己差不多。怎么看,怎么符合古希腊神话里面的赫拉克勒斯的样子。就是有些腼腆,战友们调笑他时,总是会脸红。
从对方的口中,萨耶夫维奇晓得了塔可夫斯基是为了家里面的妹妹来参军的。他也见过对方一直踹在胸口里面好好保存的照片,小姑娘长得不孬,但比起自家的小薰衣草来说还是差些意思。
这时候,老兵油子们就会齐齐地发出嘘声,
“红带排长!”他们喊。“你呀!你女儿以后要是嫁人了,我可看你这个家伙怎么哭!”
说罢,这些人接着就会哄笑成一团。
“不可能!”
无论多少次,萨耶夫维奇都记得自己是这样一句回答。“你们这些老光棍,现在就惦记我家女儿的结婚了。她现在才多大啊!”
“吁......”
老兵们哄笑的声音围成一圈,把他团团包裹住。
“老光棍!到时候我女儿要是真结婚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礼金可少不了!”
“那肯定的!”一个人在下头喊道。“不过嘛,有你这么个老爹,你家薰衣草想要结婚至少得有两条要求!”
“哪两条?”
夜色里,众人都聚成一圈,看着开口的那人。
“这第一嘛,得长得好看。”那人开口。“这长得要是寒酸了,配不上咱们的小薰衣草。”
“对!”
“是这么个道理!”
那人见到大家都点头同意,于是又说出第二点来。
“这第二嘛,得要跑得快!”
“为什么呢?”他故意拉长了声音,瞧着萨耶夫维奇的表情,好几秒后才补出下一句话。“这跑得慢的,要是被咱们的红带排长给一枪崩了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
士兵们都笑作一团,就连萨耶夫维奇本人也不由得低头发笑。
而每每这个时候,他就会看见塔可夫斯基那家伙。
对方也笑,但却笑的时候看着他。
“排长!”
“排长!”
一道道声音猛地将萨耶夫维奇惊醒。
他抖了抖身子,瞧着窗外的夜景,稍稍有些睁不开眼睛。
“什么事?”
不用去看,萨耶夫维奇也晓得是谁在喊自己。
是塔可夫斯基那家伙,整个连队里,就他不会把自己喊作红带而是喊前辈或者排长。
“我在外头看见一个人,他说他是您的亲戚。”
人?
萨耶夫维奇愣住了。
这里可是军营,大晚上的有人来这里探亲?不是有专门的探亲地点嘛?
摆了摆手,他躺下打算继续去睡。
“排长,是你的亲戚。”
“亲戚就亲戚嘛,他该找谁找谁去,打扰我......”萨耶夫维奇猛地起身,一双眸子赶忙转向他的小后辈身上。“谁的亲戚?我的?”
“对!”
咋有人这么晚了还来找我?
想着或许是妻子那一头的人,萨耶夫维奇也不多耽误。他下床将军靴穿上,接着跟塔可夫斯基一齐走出去。
二人在夏夜里走了一段路,夜风裹住白日里未散的热气吹拂到两人的身上。远处离开哨兵们站岗的地点,蟋蟀们唧唧唧地叫个不停。
很快,他们便看见了那个自称是萨耶夫维奇亲戚的男人。瞧着身旁个子远远高出自己的塔可夫斯基,萨耶夫维奇疑惑不解。
自己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亲戚。
“喂!”他开口了。
“你好。”对方也从黑暗里起身,朝着他们二人走来。
见到那位身高也远远高于自己的男人,萨耶夫维奇有些搞不明白了。自己的身高一米八多,已经不算矮了,怎么对方还比起自己搞了这么多?
这得有两米五了吧?
哪来的小巨人?
接着他看了看塔可夫斯基,却突然发现,怎么这家伙也比自己要高的多?
他不是和自己,差不多身高吗?
“你好,你可以称呼我为红带。”
那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红带?
他的外号也叫红带?
这么巧......
萨耶夫维奇猛地站住身子,她紧紧盯着身前的这个东西。
“我才是红带。”少女的嗓音重新在空气里响起。
“不。”男人摇了摇头。“你是萨耶夫维奇,而我才是红带。”
“过的怎么样?”他轻佻地走上前来,勾了勾少女模样的萨耶夫维奇的下巴,像是逗一只小猫一样。
“你他妈的。”萨耶夫维奇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接着手掌用力。把身前男人的小臂骨捏的像是一截烂木头一样发出咔咔的响声。
“不要这样嘛。”男人出言安抚她。“我只是为了你好而已,你想一下,分开的话。那么坏事就都是红带干的,而萨耶夫维奇是干净的。”
“滚!”
“我可没有心情听不知道什么玩意构成的狗屎东西在我面前说自己叫做红带。”
“我是萨耶夫维奇,我也是红带!和你这种东西有什么关系!”
“呵呵。”男人的笑声从前方传来。
但不是对方的口中,对方笑也没笑。声音是从更远处传来的,仿佛是极远极远的地方。一个自己终其一生也到不了的地方。
“你不是红带。”
那笑声的主人说道。
接着萨耶夫维奇看见整个世界轰隆隆地坍塌下去,天空、军营、塔可夫斯基、一切的一切全都旋着坍塌的漩涡转动。
世界很快转成了一个球。
而在球上面,有一栋屋子。
那是萨耶夫维奇家的样子。
她瞧了瞧身侧,那个自称是红带的家伙早已经消失不见。
奇怪。
不去多想,萨耶夫维奇走进那一栋屋子。电梯上面用大大地红底黑字写着一串标语——“1990,联盟新的开始!”
一九九零年?
萨耶夫维奇突然感觉有一阵头疼向自己袭来,她慌忙扶住电梯里面的扶手,好让自己勉强保持站姿。
没有按电梯按钮,电梯却忽地自动亮起二十一这个数字。接着,它直直地向上升去。
“怎么样?头还疼吗?”那个男人又出现在了萨耶夫维奇的身边。
他站在电梯门口,穿着一袭军装。
“你......”萨耶夫维奇捂着自己阵阵发疼的脑袋,额头渗出豆大的汗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
男人指了指自己,还是那一副笑意,还是那一声嗓音。
“我是红带啊。”
“放屁!”
萨耶夫维奇想上前一拳打倒这个东西,但身体却虚弱的厉害,别说是走两步了,就连站着也本身已经是太过勉强。
自称是红带的男人上前扶住她,继续开口。
“我是红带,而你是萨耶夫维奇。”
“滚!”
萨耶夫维奇被他搀着,一路朝着电梯外尽头的一处小屋走去。
“到红带的家里面去坐一坐吧。”
二人还未走到那一处屋子,房间里面吵闹的声音便穿透墙壁向外头传来,噼噼啪啪的,还有摔盘子的响声。
红带不知何时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接着一面扶住萨耶夫维奇,一面打开栗黄色的木门。
屋内有三个人。
一个小的,头上站着一小卷紫色头发的五六岁小孩躲在远处在哭。
一个男的,高高大大,穿着和红带同款样式的军装正带着满脸的怨恨用手死死掐住地上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则是手脚并用,慌忙想要挣扎开。
但他们都静住了,在红带开门的那一霎那。
“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啊。我是红带啊。”
“不!”
萨耶夫维奇忽地恢复力气,她上前一把将那男人推到在地上,随后也两手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
男人笑了。
他的脸仿佛融化了一样,五官全都跌落下去,随后又重新浮起,变成先前那个倒在地上被死死掐住的女人的样子。
“求求你,”女人哀叫声深深刺进萨耶夫维奇的骨子里。“不要杀我。”
但萨耶夫维奇没有松手,她瞪大着眼睛,死死掐住对方。仿佛过了有十多年那么久,她才终于松开自己的双手。
看着身下的女人,看着旁边的小女孩。
她沉默不语。
“薰衣草。”她疲倦地冲着那小女孩招了招手。“到爸爸这里来。”
但对方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着捂着自己嘴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恐惧着向下淌出眼泪。
“啊......”红带再次站在萨耶夫维奇的身侧。“怎么样?”
萨耶夫维奇没有说话。
而红带继续开口了。
他挥了挥手,整个房间一下子恢复原状。
男人带着笑容向前拥抱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对丈夫回以亲吻。小女儿站在旁侧,冲着自己穿着军装的父亲露出笑容。
“萨耶夫维奇不需要体会那么多。”红带说。“来,把身体给我。你可以永永远远地在房间里面待下去,军营里面有你的战友。军营外面的家里面,有你的妻女。”
“说不定你努努力,以后还会有儿子哦。”
“来吧。”
“来吧。”
“把身体给我。”
“一切的烦恼都不存在了。”
萨耶夫维奇愣愣地看着身前幸福的那三人,接着她半张着口,看向旁侧的红带。
“我......”
下一秒,萨耶夫维奇的一双眼睛猛地睁开。
入目所示,眼前所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一间屋子,而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她咽了咽喉咙,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两分钟后,屋子里的白炽灯亮起,向外散发出冷色调的白光来。而萨耶夫维奇正站在洗浴室外头,面对着一面镜子。
镜子里面的人是一副娇柔少女的模样,短头发,水汪汪的眼睛,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
哗啦啦。
她拧开水龙头,为自己洗了一把脸。
窗外,夜色静静地笼罩着整片大地。
她想起来了,自己先前在林子里面追到了目标。但是,在听了对方诉说塔可夫斯基那家伙后就又把那两个人放走了。放走后,自己随意找了一处还能亮灯的居民房住了进来。
瞧着窗外的夜景,萨耶夫维奇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要取一根烟出来。
但没有。
她只好重新将灯关上,像一头没有家的小兽一样缩着床上。
刚才梦里面的一切是那么真实,仿佛......仿佛自己真的又重新回到了那一年似得。那个红带也是,就好像真的有这么个人一样。
而一想到梦境里面的那个自称是红带的男人,萨耶夫维奇不由得捂住自己的脸。
“我不是红带。”她重复道。“我不是红带。”
“我是萨耶夫维奇。”
但隐隐约约的,在黑暗里,仿佛有另外一道声音传来。声音离得很近,就像有一个人附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你当然不是红带。”那人说。“你是萨耶夫维奇。”
“因为萨耶夫维奇弱小,而红带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