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没有睡着。

对他而言,睡眠更像是一种主动选择的机能关闭,而非生理需求的被动屈服。此刻,他只是将感官的接收范围,从广阔无垠的世界,收缩到这间小小的客厅里。

声音是最先抵达的。

勺子碰触碗壁,清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然后是吞咽的声音,很轻,几乎微不可闻,但在这片由他主导的寂静中,却清晰得如同鼓点。

他能“看”到那碗蛋羹,他做过无数次的蛋羹,为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下。每一次,他都能将火候与调味控制得分毫不差。

这是一种无聊的、属于强者的能力。就像一个顶级的数学家,心算出天文数字一样,过程毫无乐趣,结果早已注定。

但这一次,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这一次的“品尝者”,是琳。一个有趣的变量。

他能感受到她情绪的细微变化。从最初的戒备、僵硬,到品尝第一口时的瞬间松弛,再到后来逐渐平稳的、带着某种安然的节奏。

那股暖意,不仅仅是在她的身体里流动,也像涟漪一样,扩散到了周围的空气中。

客厅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松开了。

这很好。

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那碗蛋羹,确实是一个信号。但不是给琳的,而是给自己的。一个提醒自己,新的“游戏”已经开始的信号。

他厌倦了宏大的叙事,厌倦了动辄毁天灭地的纷争,厌倦了那些所谓的命运与抗争。他像一个坐在宇宙尽头的观众,看过了所有可能的剧本,所有的情节都显得陈腐而乏味。

所以他选择躺平。

选择将自己放逐到感知的边缘,用沉睡来对抗时间的洪流。

直到琳的出现。

一个被迫更换了性别、灵魂里装着一个铁血领主的少女。一个明明弱小到他一根手指就能碾碎,却偏偏要在他面前挣扎着索要“主导权”的……小东西。

这很有趣。

就像在一个早已通关无数次的游戏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NPC。她的一切行为,都带着一种生涩的、笨拙的、却又无比认真的倔强。

她想要当“导演”。

莱恩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就像一只蚂蚁,对着天空宣告它要主宰天气一样。

但他同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种新的、更能排遣空虚的玩法。

他可以把“导演”的身份让给她,但他,可以成为那个搭建舞台、提供道具、甚至撰写了所有隐藏规则的“剧本创作者”。

他给她选择权。

但所有的选项,都是他预设好的。

这种感觉,就像在绝对可控的范围内,观察一个微小变量的自主运动。

他知道所有的边界和规则,他只需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变量会在这个框架内,碰撞出怎样有趣的轨迹。

这其实就是莱恩告诉琳最初的“老毛病”,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呈现在琳面前罢了。

琳吃完蛋羹,又去盛粥。

哗啦啦的水声在厨房响起。

这一次的水声,和之前她为了打破沉默而刻意制造的声响,截然不同。前者是工具,带着目的性,显得尖锐而突兀。后者是生活本身,平缓,自然,带着一种被安抚后的温顺。

他能分辨出这其中的差异。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还愿意维持的感知能力之一。

琳在适应。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理解并接受他们之间的新模式。她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投喂的宠物,也不是那个时刻提防着他的囚徒。她开始将这里当成一个可以“生活”的地方。

洗碗,擦手,这些琐碎的、属于日常的动作,就是她交上来的第一份答卷。

莱恩很满意。

他喜欢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改变。任何剧烈的、颠覆性的变化,都会让他感到疲惫。只有这种在平静水面下发生的、缓慢而持续的演进,才能让他提起一丝兴趣。

脚步声从厨房出来,慢慢地,靠近了他的躺椅。

她停了下来。

莱恩没有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他知道她就站在旁边,能感觉到她身上还未完全散去的、属于食物的温暖气息。

她在观察他。

就像他刚才观察她一样。

这很公平。

在这场名为“人生”的戏剧里,他们既是合作者,也是彼此唯一的观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它变得温和,像一张柔软的毯子,将两人包裹其中。

莱恩在等待。

等待这个小小的变量,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是开口说话?还是转身离开?或是……做出一些他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可能性有很多。而未知的、小范围内的可能性,正是他追求的“乐趣”。

然后,他感觉到了一丝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一角被子,被轻轻地、缓缓地向上拉起,盖住了他因为姿势而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

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关心。

莱恩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出现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这是一个……选项之外的答案。

在他的预设里,琳可能会尝试与他沟通,可能会试探他的状态,也可能会因为无趣而走开。但“为他盖好被子”这个行为,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目的性的善意。

这超出了“合作者”的范畴。

更像是……家人之间才会有的举动。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手臂上被被子覆盖的地方,慢慢地渗透进来。那不是温度,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名为“人气”的、他已经久违了的东西。

他可以模拟一切,可以理解一切,却很难再“感受”到一切。

但此刻,手臂上传来的那份触感,以及那个动作背后所蕴含的简单意图,却像一根微小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层层包裹的核心。

原来,是这种感觉。

被一个弱小的、需要自己庇护的存在,反过来照顾的感觉。

这并不让他感到惊奇,不过,很有趣。

这个变量,比他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琳做完这一切,没有停留,转身走开了,脚步声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客厅里,重归寂静。

莱恩依旧保持着那个化石般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被被子盖住的手臂,肌肉在无人察觉的深处,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金色的光尘在空气中漂浮。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盖住的手,虚握了一下。空气从指缝间溜走,什么也抓不住。

“合作者……”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着。

这个新的剧本,或许,会比他想象中,要漫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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