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铺二层的阁楼里,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金属、机油和松木刨花的气味,像一层坚实的、能暂时隔绝外界风浪的茧。

布兰森修理铺特有的静谧笼罩着这里,只有楼下传上来伊卡偶尔调试蒸汽阀门的细微嘶鸣。

萨莉终于抱着她的“碎布先生”缩在壁炉旁一张铺着厚软垫子的小沙发里睡着了。

苍白的小脸在沉睡中难得地放松了些许,紧紧裹着尤兰达临时找出的、散发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旧毛毯。

破旧的玩偶熊被安置在她胳膊弯里,一个口袋鼓鼓囊囊,里面是那枚失而复得的铜便士和一些萨莉白天在口袋里积攒的小物件——她的宝藏。

尤兰达坐在离萨莉不远的一张高脚凳上,背对着楼梯方向,侧影在墙上拉得很长。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枚银色顶针套在指节上,借着灯的光,用纤细的针穿起一段坚韧的黑线。

她的目标是被萨莉白天在混乱中无意间扯脱线头、露出一点点棉絮的玩偶熊胳膊接缝处。暗金色的卷发垂落在颊边,遮住了她大部分神情。

她的动作很稳,指法灵巧,那是一种被漫长岁月打磨出的、照料珍贵物品时才有的专注和温柔。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仍在汹涌。

刚刚街道上追逐时那种如神祇附体般的纯粹力量的爆发感——那撕裂现实的绝对速度、捏碎关节的冷酷触感、还有那随着意志流淌的金蓝色烈焰——此刻回想起来,却像一场带着血腥气的噩梦,让她指尖冰凉。

恐惧,不仅仅是对这份力量的恐惧,更是对自己体内那股被维多利亚小姐重构后的力量感到陌生和……隐隐的畏惧。

当那力量奔腾时,仿佛连“尤兰达·斯嘉蒂尼”这个虚弱的核心都要被它冲散殆尽。

笃…笃…笃…

轻轻的脚步声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来,声音很沉稳,带着一种修理匠特有的、小心不惊扰他人的节奏。

是伊卡·布兰森。他端着一个老旧的黄铜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冒着热气的、草药气味浓郁的花茶。

尤兰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针尖悬停在布料上方,线在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伊卡轻轻地将托盘放在工作台上,动作尽量放轻,以免打扰到熟睡的萨莉。

他抬眼看了看沙发角落里小小的身影,眼神温和,随即目光落在背对着他、正在缝补玩偶的尤兰达身上。

阁楼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了一些。伊卡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他拿起一杯茶,轻轻放在尤兰达手边那个摆放小工具的木盒旁边。

“……你还好吗?”伊卡的声音低沉,带着真诚的关切,目光落在玩偶熊被修补的部位,“刚才回来时,感觉你抱得很紧。”

“嗯……还好。”尤兰达的声音很轻,如同羽毛落地,她没有回头,只是点了点头,手里的针再次穿入布料,缓慢而坚定地收紧了线,将那个不完美的小裂口弥合。

她的指尖依旧冰凉,但那缝补的动作本身仿佛带着魔力,一点点将内心的惶恐也暂时缝拢。

“……萨莉只是受了点惊吓。睡一觉……应该会好些。”她没说那个扒手,也没提自己。

短暂的沉默。

伊卡没动他面前那杯红茶,他的目光落在尤兰达微微弓起的背脊上,似乎在感受着她身上那刻意隐藏却无法完全掩盖的疲惫和一丝残留的能量微澜。

他知道尤兰达带着萨莉出去了,但他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只当她们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普通的麻烦。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也带着一种为未来忧思的考量。

“尤兰达……我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关于你的……嗯,一些特殊能力。”

他避开了“吸血鬼”这个直接而古老的词汇,毕竟在萨莉面前提这些并不合适。

“我听一些……古老的记载说,你们中的一些……可以……呃……”他比划了一个极其笨拙、如同鸟类煽动翅膀的手势,“……能够离开地面?在空中停留?”

他问得很委婉,但意思再清楚不过,“尤兰达,你会飞吗?”

针尖,毫无预兆地深深刺入了尤兰达按着布料的手指指腹。

“啊……”一声压抑的痛呼被堵在喉咙里。尤兰达猛地缩回手,看着白皙指肚上迅速渗出的一颗鲜红的血珠。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伊卡的问题触及了她最敏感、最混乱的神经——飞行,天空,刚刚在街上追逐时那非人的速度几乎让她忘记了引力。

她盯着那颗血珠,没有立刻处理,那红色的液体,曾经是她们一族赖以维系存在的甘霖与诅咒,现在却更像一个苍白的印记——维多利亚小姐早已斩断了这份连接。

尤兰达缓缓抬起头,终于转过身,面对伊卡。昏黄的灯光将她的脸庞映照得一半明亮,一半藏在阴影中。

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此刻如同暴风雨后初霁的天空,混杂着惊悸、疲惫和一种复杂难辨的光彩。

她看着伊卡。

这个看起来只是普通修理匠的男人,穿着沾有机油痕迹的工装,双手骨节分明。

但尤兰达的脑海中,却清晰地映出那个瞬间——就在那深沉的夜中,在她震惊到失语的注视下,布兰森先生……或者说伊卡……他身上腾起一阵无法用语言描述、如同星尘碎裂又重组的扭曲光芒,然后……变成了那位有着亮金色长发和冰蓝色眼眸、强大无匹又精致挑剔的维多利亚小姐。

她不是傻女孩。她当然知道伊卡·布兰森和维多利亚·克莱门特是同一个人。

那个变身的过程,那股瞬间改变存在的威压,至今想起来仍让她心有余悸。

伊卡此问,绝不是出于普通的猎奇,他是维多利亚,而维多利亚问他尤兰达会不会飞……

答案不言自明——维多利亚大人需要她飞起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刚才爆发力量的陌生感,再次爬上尤兰达的脊背。她下意识地环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翅膀……” 尤兰达的声音很轻,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因刺破而沾染了一丝血迹的指尖,声音里充满了迷茫和某种……自嘲的无力感。

“……关于翅膀的传说……很古老……也很……模糊。”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深埋在血脉中又已被重塑的记忆碎片。“那是一种……更像精神投射的幻影?或者是……极其强大的长老们以纯粹能量形态模仿蝙蝠姿态的短暂滑翔?……”

尤兰达的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更像是在复述一种虚无缥缈的传说,而非自身的体验。

她轻轻摇了摇头,几缕暗金色的卷发随之晃动,遮住了她眼中的部分情绪。“我……我不知道,斯嘉蒂尼家族里面只有那些长辈能做到。我……更像被束缚在地上的影子。”

她最后半句话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低沉。

但尤兰达知道,伊卡不会满足于模糊的传说。那冰蓝色的眼睛能看穿一切虚饰。

尤兰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走向阁楼唯一一片没有被杂物占据、相对空旷的角落——那是在伊卡处理大型物件或铺图纸时清理出来的空间。

她背对着伊卡和熟睡的萨莉,面对着墙壁。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轮廓。

“不过……”尤兰达的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几乎淹没在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中,“维多利亚小姐给我的力量……它……很不一样。”

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却又流淌着冰蓝色冷芒的力量,此刻在她体内缓慢而稳定地流淌着,如同不息的河流。

她尝试去驱动它,不再是为了毁灭性的爆发,而是呼唤一种更本源、更温柔的形式。

没有剧痛,没有撕裂感。

只有一种奇异的舒展感,从她肩胛骨深处最隐秘、如同闭合花蕾般的能量节点悄然弥漫开来。不是实体骨骼的生长,而是纯粹能量的塑形与延展。

一片柔和的、如同初生旭日熔炼熔融白金般的光晕,开始在她背后那片光线暗淡的角落里无声地亮起。

光芒并不刺眼,但无比纯粹、高贵,带着一种神圣而肃穆的气息,瞬间驱散了角落里顽固的阴影。

光晕缓缓凝聚、延展,仿佛无形的神匠之手在空气中绘制着古老的图腾。

光芒逐渐凝聚成实质的轮廓——那是…… 一对巨大、纤薄如蝉翼、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翼膜。

它们由纯粹的金色光流构筑脉络,内部流淌、填充着的是深邃如极冰海洋底部的纯净冰蓝色能量。

两种色彩并非混杂,而是和谐交融、层层晕染,金色的光线勾勒着翼骨的边缘,冰蓝的能量填充着翼膜的每一个角落。

当翼膜随着无形的气流微微起伏时,金色的脉络在冰蓝的底色上流动,如同星辰熔铸的河流,璀璨而冰冷。

这就是她的“翅膀”,纯粹由白金圣光与冰蓝源质交织构成的曙光之翼,没有一丝属于传统吸血鬼的污秽或。

它们微微舒展着,安静地悬停在尤兰达身后那片渐渐消散的光芒里,散发出柔和的、如同月华照在霜雪上的微光。

伊卡站在灯光边缘,看着那对并非血肉、而是由纯粹的维多利亚力量和某种神圣光辉构成的奇迹之翼,瞳孔不自觉地微微收缩。

饶是他伊卡又或是维多利亚见多识广,也被这不同于任何传说记载的形态所震撼。

尤兰达没有回头。她背对着伊卡,肩膀在微微颤抖,她似乎在努力控制着这份过于庞大、过于陌生的能量形态。

翅膀的光芒似乎不太稳定,冰蓝的源质在翼膜边缘微微扰动,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

“很勉强……抱歉,伊卡先生。”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巨大负担。

“感觉……像在拖着一整座……”她努力寻找着形容词,“……一座……在风暴中颠簸的钟楼!”

翅膀的光芒猛地一黯,边缘的翼膜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能量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

尤兰达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站稳!刚才维持这片刻的显形,仿佛已经耗尽了她的心神。

巨大的能量翼带给她的不是自由,而是令人窒息的沉重枷锁!

唰。

那对震撼人心的白金色能量之翼如同幻影般瞬间收缩、坍陷,化作点点金蓝色的细碎光尘,在空气中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了。

阁楼瞬间被昏暗的煤油灯光重新统治,仿佛刚才那圣洁的一幕从未存在过。

尤兰达靠在墙上,低垂着头,暗金色的卷发遮住了她的脸庞,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肩膀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以及她紧握在身前、指节泛白、用力到仿佛想按碎墙壁的两只手。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才用尽全身力气稳住呼吸,转过身。

灯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颊和那双蒙着雾气、充满了复杂情绪——有对力量的敬畏,有对自己的失望,有巨大的疲惫,也有一丝向伊卡,维多利亚,证明自己并非完全无用的倔强——的灰蓝色眼眸。

“……飞……也许……终有一天可以……”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深深的不确定,“就像……像一只第一次试图离巢的雏鸟……”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叹息,带着自嘲和对未来的茫然。

伊卡没有说话,他看着尤兰达苍白的脸和眼中深藏的疲惫与无力,最后,目光扫过角落里熟睡、对世界伤害毫无知觉的萨莉……

他默默地端起桌上那杯尤兰达还没来得及碰、已经有些凉了的花茶,递了过去。

“喝点吧,暖和点。”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那属于伊卡·布兰森的关怀溢于言表,“天空的事……不要勉强自己。”

他轻轻地将茶杯放在尤兰达冰冷颤抖的手边。温热的杯壁传递着一点微弱的暖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切换电脑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