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仁最后将傅春秋扔在了路边,既没有将他送回自卫局,也没有把他送回家。
傅春秋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北极星人就喜欢搞一些把乱七八糟的人塞到一起工作,然后不用的时候就逐个扔到一旁不管了的事情,北极星人称之为‘公交车式办公’。
况且佟仁也不是他的专职司机,没必要也不可能将他送到指定地点。
傅春秋看了看周围,自己目前在‘石斛兰’大桥附近,自己的家在西面,找一辆出租车就可以回去了。
走了大概三百米远,他看到西南方向升起的炊烟,隐约有些饿了,决定过去吃点什么——中午的面条早就在车上被他吃的一干二净了,真要是等到晚上,根本就没法下咽了。
北极星人最忌讳出门在外剩菜剩饭,由于历史上经历过数次大饥荒,他们格外珍惜食物,傅春秋在北极星的这十年里对这一点深有体会,如果遇到吃不完的东西他们宁愿分给别人,也不会任由其堆积腐坏。
回想起白天佟仁拦着食客,让他们吃完东西再走,他心里隐约觉得好笑,在危机时刻人哪里管的了这些……佟仁不顾自己的安危却想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未免……
念及此处,傅春秋笑容渐渐消失,不知怎么,他只觉得这并不好笑……甚至有些反讽的意味……
‘石斛兰大桥’位于长桂市东部,周围有着许多工厂仓库,过去这里的卡车来回往复,络绎不绝。
受战争影响,许多工厂的老板已经逃亡海外,他们的工厂被联合总部接管,目前实行工厂自治——北极星人总是侧重于工业制造,而轻视商业贸易。
那冒起炊烟的地方傅春秋并不陌生,在战前那里被称作‘石斛兰露天广场’,是集美食街、露天剧院以及各类消费场所与一体的商业区。
这商业区起初并非政府规划,也不是哪个集团兴办的,完全是自发形成的——这里有着大量的工薪阶层,也确实需要一个类似的商业区。
后来参商星商人见这个自发形成的商业区有利可图,就给这里投了资,将之规范化运营,使之步入正轨。
世界大战后,这里几乎成了一片废墟,但因为周边的工厂依旧运作,这里很快便被重建起来,继续服务于周边的工人。
傅春秋行走在露天广场上,这里如今的规划装饰远不如战前的商业化运营,很多地方完全是凹凸不平的土地上简单铺了一层砖头,摊位之类的也非常简陋,由于不再收取摊位费,物价比战前低了一些。
过去他来这里就经常听到工人们叫苦这里的东西有些贵,但周围又没有第二个商业区,完全被这一家垄断,因此也只能接受。
他走到广场北侧,过去这里搭着一个舞台,运营方请一些不入流的演员来这里表演,可能是戏曲,也可能是歌舞乃至舞台剧啥的——不过这里的表演反倒不需要观众付费,完全由运营方支付,主要是为了吸引更多的食客来这里。
傅春秋目光所及,这里的观众人数不少,由于本就不是什么高端典雅的演出,观众也主要都是附近的工人,一面喝酒一面观看的观众大有人在,哪怕缺乏对表演者的敬意,来这里的人也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注意到观众里不完全是周围的工人,还有不少穿着北极星军人,应该是军营休假出来的。
他们都聚集在舞台左侧,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尤其是里面两个穿着军服的两个壮汉,好似铁塔一般,坐在那里极为显眼。
台上似乎是‘蓝评戏’?
傅春秋对于戏曲了解不多,只知道这是一种类似于戏曲和相声结合的表演,流行于参商星东部地区,表演者时常穿着具有当地边疆民族风格的戏服,一唱一和的讲着一些历史故事或者是民间传说。
他驻足停留,打算听一听。
“太祖长槊一挥,直指来使,大喝一声。”
“说的是什么呢?”
“自然是直斥其非,厉声责问恶行。”
听着两位演员一唱一和,傅春秋大概能听出他们唱的剧目是《洪七问路》。
这是一个历史题材的剧目,讲的是大重王朝的太祖皇帝洪七北伐问路的故事,其中不可避免的夹杂着许多戏剧化的成分。
他微微皱眉,只觉得这出剧目似乎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一时间还没想清楚便顺着演员的唱腔听了下去。
“尔等胡狗为何戕害无辜老妇?又为何残杀柔弱孩童?”
“吾率军北伐便是要将尔等鞑虏刀刀斩尽,个个杀绝。”
傅春秋闻言脸色立变,他终于意识到之前那种不妥的感觉来自哪里了。
这出《洪七问路》的历史背景是大烈王朝末年的天下大乱,这类剧目主要讲述的都是炎族儿郎如何将残暴如魔的异族侵略者赶回草原的故事。
当时,朵阳人苛待炎族百姓,将之视作牛马畜生一般,因此百姓往往称之鞑虏胡狗……其流传之久以至今天许多反北极星的民众与抵抗组织也使用此类词语称呼北极星人,比如白天那个女孩……
而唱词里描述的朵阳人恶行非常容易让人联想到北极星人所做的一切……更不要说如今的朵阳人正是北极星诸民族之一……
台上怎么能表演这种剧目……就算要表演也得把这些容易引起问题的词语替换掉,比如将‘鞑虏胡狗’换成‘大烈兵将’之类的……
台下坐着不少北极星军人,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正紧张间,只听观众们发出掌声,而这掌声竟是来自那两个北极星壮汉。
“说得好!这群鞑狗真是太可恶了!的确该杀!”
听着壮汉的喝彩,人群中又不少目光投向他们,但却没人跟声附和,过了数秒,人群才发出如雷般的掌声——只是不知这掌声是出于精彩表演的称赞还是发自对北极星人自取其辱的讥讽。
见没有出什么事,傅春秋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在北极星,这类的节目表演是极为自由的,甚至自由到了离谱的地步,表演的剧目已经完全不满足古代故事,很多都是现代故事,甚至是刚发生没几个月的故事。
而登场的角色也从古代的王侯将相变成了现代还活着的各色人物,比如北极星院长就经常在各种节目里被人扮演,傅春秋第一次看的时候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台上各位演员全是北极星如今的政府高层扮相,他生怕看到一半就会有特务冲进来抓人——尽管他自己就是特务……
不管怎么说,这种公开拿政府领导层开涮的节目哪怕以参商星战前开放自由的标准来看也实在是过头了……
但北极星人好像完全不以为然,自己看的时候,萨日朗还在自己旁边一个劲指着北极星院长的扮演者笑个不停。
听他的意思,就连北极星政府高层也喜欢看这种讽刺他们的节目,这叫与民同乐。
傅春秋只当他是在胡说八道,什么与民同乐……北极星院长怎么可能看讽刺他自己的节目……完全是‘皇帝用金锄头种地’这种荒诞的逻辑,多半是北极星政府根本不知道这种民间节目的存在,或者是基层监管审查不到位的缘故……
想到这里,他心中也大概接受了现实。
要么是北极星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自黑性质的节目,要么是他们不懂历史,根本意识不到这段历史代表了什么……
那是炎族的屈辱史……
唱词里那些烧伤抢掠的异族正是他们的祖先,而那些将他们祖先尽数赶回草原的人便是在场这些炎族观众的祖先。
在鼓掌喝彩的北极星人里,他看到了一顶趴趴帽在晃动,虽然周围灯光不算很亮,但那顶黑底白边的帽子非常显眼,只不过因为之前被两个壮汉挡住,傅春秋没有发现。
随着壮汉起身鼓掌,他这才看到那顶帽子。
“特工,你也喜欢看这种奇怪的戏曲吗?”
听到有人叫他,傅春秋侧目望去,发现一个宪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正是之前见到的那个北极星大士。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傅春秋非常惊讶,但转念一想,这里既然有这么多的北极星军人,那这个宪兵出现在这里也不足为奇——没规定宪兵就不能听戏。
“特工,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会露出很惊讶的表情?我们不是很多年前就见过吗?”
宪兵微微歪头,语气极为淡漠。
傅春秋记得对方叫‘爱尔·茵钦伊’,虽然记得名字,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指了指周围的摊位。
“我……我来吃些东西。”
听傅春秋这么说,爱尔·茵钦伊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我这里刚好有个面包,我还不饿,请你吃。”
“呃……”
傅春秋感到颇为尴尬,完全不明白对方这是在做什么……
摸着手里刚刚出炉的面包,他暗自摇头。
为什么一听到自己是来吃东西的,就把刚买的面包塞给自己?
傅春秋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阴谋,因为女孩是北极星的宪兵,并非特务,完全是两个体系的人。
他本想把面包还给对方,可对方已经走远了,看着女孩走向北极星那头,从那个带着黑底白边的趴趴帽的人头上摘下帽子,然后戴在了自己的头上,蹲在那里开始听戏。
傅春秋只觉得这人真的很奇怪,虽然自己救过她,但那时候的她……
他想到这里不禁苦笑,那时候这人也一样的奇怪,正常人怎么可能拿着火箭筒去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