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深埋在他心底的记忆，被这两个字轻轻地唤醒。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在冰冷的隔离门前，他的母亲因为不慎感染瘟疫，被迫与他分开。
在被关进隔离房之前，即便被病痛折磨的脸色苍白，憔悴的几乎没有人样，她还依旧保持着温柔，挤出一个笑容，告诫自己要听大修女的话，她很快就回来。
在铁门关上前，年幼的罗伊看到的只有母亲瘦如枯骨的背影。
她说谎了。
等罗伊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是躺在棺材中的一具尸体。而甚至于，母亲已经进了棺材，他的父亲——最强的白骑士罗兰，都没有现身，因为他还在完成神交给他的任务。
也是从那时起，罗伊才意识到，神明不是万能的，哪怕是他也只能权衡利弊。
祂能够救很多人，但救不了所有人——尽管其他的诱因也数不胜数，但这也是他最终选择放弃成为白骑士的根本原因。
而在事后罗伊才知道，在这个天使和神明真的存在的世界，寻常的瘟疫一般在苗头阶段，就会被白骑士和神职人员用圣光及时处理，特别是他所在的神国，更有不少人终其一生都未得大恙。
因此，任何能够成气候的瘟疫，都不是自然产生的，并且一般都对圣光的治愈有着特殊的“抗性”，导致整个国家的医疗系统失灵。
而根据罗伊看到的相关资料显示，有能力制造出圣光无能为力的瘟疫的存在，要么是为了制造亡灵大军，准备征服某片地区的顶级亡灵法师，要么是一些以“天外邪神”为信仰的邪教徒，准备用这些人的死亡取悦邪神，亦或者本身就是某种自带恐怖瘟疫的怪物，散布瘟疫不过是本能……
总之，能做这种事的，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
罗伊不清楚，这次发生在南疆雨林的这场瘟疫，是否与这些恐怖存在有关，但即便真的有关联……
他并毫不介意出手，铲除这些祸害之物！
而莱娅的情况也与罗伊类似。
她确实被那些领主的花团锦簇蒙蔽了视野，但这不代表她对“疫病”毫无概念。
身为强大的龙族，她也并非从未生过病。
年幼时一次因魔法反噬引起的高烧，那种虚弱、焦渴、仿佛生命力被无形之手抽走的痛苦体验，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那种滋味，绝不好受，也正因如此……
“什么样的疫病？”莱娅的声音冷了下来，之前的慵懒尽数褪去，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精准地落在那位南云领的战争领主身上。
“具体症状？传播速度？死了多少人？”
罗伊的心在莱娅追问的瞬间，缓缓沉了下来。
他太了解这些战争领主的“奏报艺术”了！
能在这种大家都在歌功颂德的场合突然提出这件事，只有一种可能——事态已经完全失控，超出了这位南云领的战争领主的能力范围，甚至可能连封锁消息都做不到了。
他不得不冒着触怒女王的危险，告知情况。
“回……回陛下！”那位年轻龙族的声音更加慌乱，罗伊甚至能想象到他额角渗出的冷汗，果然如此，
“此疫……此疫颇为怪异，初始不过村中老幼略感不适，发热、乏力，随后便是脓疮，咳黑血，身体肿胀……臣知悉时，立刻遣医官前往，然而医官亦束手无策，臣竭尽全力，阻止了其蔓延之势，将其大体遏制在这些村落之中，但下人报告说，仍有未发现的感染者已经流落他方不知去向。”
“臣担心，若任其这些未发现的感染者肆意奔走，恐感染者日益增多，最终伤及领地元气，进而……进而影响明年对王庭的贡赋，甚至不止南云领一领之贡赋，望陛下察之！”
莱娅沉默了片刻，而这个沉默更是让年轻龙族大气都不敢出。不过他肯定不知道，莱娅此刻不是在关心他说的有关赋税之类的话。
她能感觉到胸口那小小的骑士呼吸都变得粗重而压抑，几乎要透过皮肤灼烧到她。
这家伙……心也太好了吧？听到几个灾民得病死了，就反应这么大？还是说，他对于疫病有某种执念？
感慨过后，她抬起玉手，隔着衣料，轻轻按在了胸口那处微小的凸起上——一个带着安抚意味，却又无比自然的动作。
罗伊在那来自女王的触碰下，回过神来，在这明显带有安抚意味的抚摸下，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情况朕已知晓。”莱娅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位南云领的战争领主，
“但朕想不到的是，区区疫病，竟能让朕的战争领主束手无策，甚至任由感染者流窜他方，威胁整个领地乃至相邻领地，你简直无能透顶！”
年轻的龙族战争领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臣……臣罪该万死！求陛下息怒！”
“这次瘟疫出现，想必你平日大多时间里，怕不是在玩忽职守吧？”莱娅眯着眼，龙的威压如实质性蔓延，几乎要压的那个年轻龙族五体投地。
“但你至少比你那更无能的父亲识时务一点，面对自己扛不住的事情，懂得及时过来求助。”
“陛下……”
那位南云领的年轻战争领主几乎将头颅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爵位降一级，罚俸三年！”莱娅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滚回去后，记得把你领地里所有相关渎职官吏，一律革职！朕的国家里，不许有这种蛀虫和废物！”
“谢、谢陛下开恩！”领主如蒙大赦，声音发颤地叩首，内心却松了口气。
这个惩罚说重很重，但说轻，也很轻。
爵位和俸禄带来的好处，对比每个战争领主真正的收入而言九牛一毛，无伤大雅。
至于领地官吏的任免权，也是由战争领主自行决断的。
他回去后其实只需要拉几个无关痛痒的替罪羊，写进名单上交给莱娅即可——毕竟女王陛下日理万机，哪有工夫详查到底哪些领地官吏渎职了？
不过，防疫不力，被女王当众训斥，南云岭接下来恐怕就要沦为贵族和领主之间的笑柄了。地位和名望的降低，反而是对他而言最大的打击了。
莱娅没有继续理会跪在地上的南云领战争领主，而是转向了一旁沉默许久的摄政王。
“叔父，”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自信，“看来南云领那群废物是指望不上了。既然他们无能平息祸患，朕便亲自走一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连一直垂首侍立的莱昂纳多也猛地抬起了头，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惊愕、疑虑以及担忧，甚至于一丝狐疑。
他花白的眉头紧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上前一步，但似乎又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了一下，躬身说到：
“陛下圣明！陛下心系万民，不避污秽，甘冒奇险亲临疫区，此等胸怀，此等气魄，实乃旷古烁今之仁君典范！”
“有陛下圣驾亲临，龙威浩荡，区区疠气邪疫，必然如冰雪遇阳，顷刻间烟消云散！臣为南云领万民，为天辉王庭亿万生灵，叩谢陛下天恩！”
他说着，竟真的以摄政王之尊，向着王座方向深深一揖到地。
这一下，如同按下了某个开关。
那些原本还在震惊和恐惧中的战争领主们也纷纷如梦初醒。
北境烈阳领那位声音粗犷的领主第一个反应过来，声如洪钟地附和：
“摄政王大人所言极是！陛下神威如狱，光照寰宇，区区疫病何足道哉！陛下亲至，实乃南云领之无上荣光！陛下圣明！”
“陛下心忧黎庶，不顾己身，真乃万世未有之明主！”东境翡翠海湾的领主连忙跟上，声音尖细却充满了谄媚的激动，“陛下龙躯蕴含天地至纯之力，邪祟退避，疫病自消！臣等感佩涕零！”
“陛下圣明！”
“陛下仁德无双！”
“天佑女王！天佑王庭！”
一时间，整个议政厅里充满了山呼海啸般的赞美之声。
方才还因瘟疫消息而带来的凝重气氛，瞬间被这铺天盖地的高功颂德冲得无影无踪。
就连罗伊也被莱娅此刻的决定而动摇了几分……如果恶龙女王真的以这个机会，亲自前往了瘟疫肆虐的最前线，亲眼见到民生疾苦，那他们之间的赌约……似乎也没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