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烟斗的焦糊味、陈年机油的哈喇味、新鲜金属屑的生腥气,构成了伊卡·布兰森呼吸的空气。
安全,熟悉,足以麻痹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比如,在这个操蛋的蒸汽朋克世界里,穿越者真能有什么好运气,不去给资本家当牛马就算好的了。
“嘿,海格老弟,瞧瞧你这宝贝。”伊卡大大咧咧地把那双沾着黑泥的厚底皮靴架在工作台上,身子窝在快散架的破藤椅里,震得它一阵吱呀呻吟。
他两根被机油腌入味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块几乎烧穿的散热铜片,对着唯一那盏半死不活的煤油吊灯晃悠,脸上挂着标志性的、痞气中带着三分戏谑七分“爷见多了”的苦笑。
“这手艺?这用料?啧啧,不是我说,兄弟你这玩意儿吧……跟隔壁瘸腿老杰克用来接夜壶的破瓦罐一个等级,想修?成把你下个月买酒的钱都预支过来,哥给你熔了它重新浇一个,保证比这破铜烂铁强点有限。”
伊卡·布兰森,顶着这张被时间和社会反复磋磨过的脸在洛克斯伯里下城区混了不知多少年,灰白头发像狂风过境的鸟巢,几缕不羁的发丝垂在光洁宽阔的额头。
胡茬精心管理在“颓废风流”与“懒得打理”的微妙区间。
身上那件深色衬衫领口常年解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坚实的锁骨,袖子永远撸到胳膊肘,露出的那截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此刻正灵活地摆弄着那块报废铜片,但上面永远沾着洗不掉的油污。
他不是肌肉虬结的壮汉,也绝非瘦骨嶙峋的弱鸡,是那种常年靠手艺吃饭积攒下的精悍骨架。
这副皮囊下,藏着一颗来自异世的灵魂。一颗对“穿越者福利”彻底失望,被现实毒打成合格苟命专家的灵魂。
他的金手指?大概就是上辈子当模型发烧友练就的那双巧手,和一颗被生活锤炼得极其善于嬉皮笑脸掩盖真心、精打细算才能活下去的市侩心脏。至于体内那股间歇性捣乱、如同宿醉加低烧般的隐痛?
和某个被他当护身符缝在贴身内衬口袋里的、除了样式古老屁用没有的异形怀表?伊卡只当它们是水土不服落下的倒霉后遗症,不值一提,也懒得深究。
“这是我家祖传的……”柜台外皮肤黝黑的矿工海格气得跳脚,粗话还没喷完——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仿佛在街心引爆了一枚小型蒸汽锅炉,强大的冲击波让整个铺子都猛地一晃,悬挂的工具叮当作响,天花板的灰尘簌簌落下,方向,直指几条街之外的橡木巷贫民窟。
伊卡脸上的痞笑瞬间冻住。嘴里的唾沫呛进气管,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呛得眼眶泛红。
就在爆炸传来的同一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冰冷的撕裂感和灼烧感如同高压蒸汽冲破了阀门,猛地从他左下腹深处疯狂炸开、肆虐。
这次不再是隐痛瘙痒,更像是有人将一把冰冷的剃刀和一根烧红的烙铁同时捅进了他的内脏搅动!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劣质的衬衫后背。
“什么鬼东西?市政厅那帮老爷把下水道疏通管给炸了?”他强忍着几乎弯腰跪地的剧痛,用粗鲁的咒骂掩盖声音里的颤抖,试图把这异样归咎于外界。手指下意识地、用力捂住了那片冰冷剧痛的来源——正好压在内衬口袋里那枚冰冷的怀表上。
“魔鬼,魔鬼活过来了!”修理铺那扇快散架的破木门被“哐当”一声撞开,巨大的力道差点让它散架,一个瘦得像麻杆的小子小汤米滚了进来,裤裆湿透,浓重的骚臭味冲得伊卡眉头紧锁。他脸上血色尽失,眼球突出如同见鬼,“墙,帕克太太家的墙活了。”
石头……石头自己飞起来砸人啊,黑漆漆的……长翅膀的石头魔鬼, 极度的恐惧让他失禁后直接翻白眼晕了过去。
轰。
又一声爆炸,距离似乎更近了。
伊卡心猛地沉到冰冷谷底,腹部的剧痛如同回应那声爆炸,瞬间加剧翻倍。
那股冰冷的、带着绝对恶意的阴寒感,如同毒液般顺着血管蔓延,他太阳穴突突狂跳,多年底层苟活练就的危机雷达在他脑海里尖锐地拉响最高警报。
“伊卡一脚踹开碍事的破椅子,巨大的力量让椅子撞在墙上直接散了架。
他一步冲到门口,像拎小鸡一样把晕厥的小汤米粗暴地拖起来甩出门外。
他的动作粗野,声音更是拔高到破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烦躁,要把恐惧和痛楚一起吼出去,“滚蛋,少在这装神弄鬼,老子还要修东西……呃啊。”
剧痛再次打断他的话,他猛地甩上那扇破木门,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胸口那枚冰冷的怀表隔着衣服紧紧抵着他剧痛的腹部,像是要钻进他的皮肉里。
他剧烈地喘息着,背靠着冰冷摇晃的门板。汗水混杂着灰尘顺着他下巴滴落。
外面人声鼎沸,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还有那该死的爆炸声,其中混杂着一个细微的、几乎被淹没的、属于幼童的嘶喊,“妈妈——呜……呜……妈妈你别睡……萨莉害怕……血……全是红的……好冷……手……手没了……”
萨莉,那个词——“手没了”——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瞬间贯穿了伊卡紧绷的神经。
又一声爆炸,离得更近,脚下的地板都在震动,门板的灰尘簌簌落在他的头发、脖子上。
伊卡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木屑飞溅,“跟老子有什么关系,老子又不是神仙。”
他用尽全力嘶吼,试图压过门外那小萨莉绝望的哭喊和腹中越来越无法忍受的绞痛,他只想关紧这该死的门,堵上耳朵
就在此刻。
一声血肉骨骼与硬物猛烈撞击的沉闷巨响在他铺子门前炸开,伴随着一声男人的凄厉短促的尖叫,紧接着是什么沉重东西砸在地面的滚动声。
“跑……快……跑啊……” 男人微弱断气的声音戛然而止。
然后,外面诡异地安静了一瞬。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开闸的洪水,毫无阻碍地透过门板的缝隙,凶猛地灌入伊卡的鼻腔。
这味道,混合着他腹部的剧痛、小萨莉撕心裂肺的哭喊,瞬间在他混沌的脑海中撕开一道血腥的缝隙——他清楚地看到了,不是想象,是真的“看到”了。
在他贴着门缝的、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如同浸入冰冷血池的“镜头”,强行“投射”出街面上的景象。
猩红的碎肉沫涂抹在肮脏的墙壁和地面,像泼洒的劣质颜料。
一条穿着矿工裤、还踩着一只破烂皮靴的、属于成年男人的断腿,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躺在离他门口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断口参差不齐,骨头渣子混合着泥泞的血污……
……而在巷子口那片被爆炸余波震得摇摇欲坠的、堆满破筐烂桶的角落里。
一双沾满泥污和尘土的小羊皮鞋,黄色的,还有从破桶后面露出来的一小片、鹅黄色的、打着补丁的棉布裙角。
那是……萨莉,她躲在破桶后面,她还活着,可……
“镜头”猛地拉远,或者说,伊卡的“视角”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提升,他看到那个“东西”了,
巨大的、覆盖着粗糙灰黑色石质皮肤的“形体”,轮廓模糊如同一个粗制滥造的雕塑恶魔,它有着尖利的、如同石笋般的角和同样锐利的爪子。
粗壮的、带着翅膀轮廓的后肢正踏在巷子中央,刚才那个断腿男人恐怕就是被它活活撕碎的,此刻,它那颗没有明确五官、只有深邃眼眶和一张裂开大嘴的石质头颅,正缓缓地、僵硬地转动着……它那空洞漆黑或是根本没有眼球的眼眶,似乎……锁定了那个装满破烂杂物、微微抖动的破桶。
伊卡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在这一刻爆炸了,剧痛、血腥画面、萨莉被发现前那瞬间的绝望感,还有那种从骨子里被唤醒的、穿越者对力量的极度匮乏感和对“外挂”最卑微的祈求——这股复杂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自保堤坝。
“我什么都做不到。”
一个低沉、模糊、古老如同岩石低语,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慈悯气息的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他剧烈痉挛的腹部、从他那枚紧贴皮肉冰冷滚烫的怀表深处,直接在他灵魂中响起。
嗡——
伊卡那件厚实的、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的工装衬衫内衬深处——那枚冰冷的异形怀表,突然爆发出一种无法描述的、绝对的炽热光芒。
不是光线,而是一种庞大的、纯粹存在的力量感瞬间充盈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腹部的剧痛消失了,寒冷消失了,门外那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怖画面也从他的“视角”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洪流般奔涌的……温暖,一种仿佛浸泡在最纯净星光中的……奔流,这感觉如此汹涌,如此暴烈,却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宿命的哀伤与归途般的安宁?
这力量感出现的瞬间——嗡。
时间仿佛骤然慢了下来。
伊卡背靠着剧烈震动的破门板,清晰地“听到”了外面那石像鬼沉闷的、如同石块相互摩擦的呼吸声。
“听”到了它粗壮带蹼的石足碾碎路面石子、正一步步踏向那个破桶的脚步声,“听”到了破桶后面……那个几乎微弱到停息、只剩下冰冷绝望的……萨莉的抽噎。
这个“不”字甚至没有冲出他的咽喉,他的意识、灵魂,连同这具被这股洪流力量灌满的身体。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本能地、如同飞蛾扑火般、用尽了他全部存在的意志和力量——撞向了那扇隔绝着地狱的破旧木门,动作笨拙,毫无章法,只有一股倾尽所有、赌上一切的……撞,砸,开。
轰喀。
破烂的木质门板如同朽坏的破纸,在伊卡那灌满了“未知存在”力量的凡人身躯的撞击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他整个人像个巨大的破麻袋一样撞开了门,裹挟着碎裂的木屑和烟尘,如同一个人体炮弹,蛮不讲理地摔向了街道中央。
他重重砸在地上,扬起的烟尘呛得他直咳嗽。
世界死寂了一瞬。
浓雾翻滚,粘稠得像化不开的血。浓烈的血腥味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伊卡挣扎着抬起头,灰尘和冷汗刺痛了眼睛。
他正好摔在那条沾满血污的断腿旁边。
巷子深处,石像鬼巨大狰狞的灰黑身影,距离那个装着萨莉的破桶,仅仅不到十步。
石像鬼那颗僵硬转动的头颅,猛地扭向了这个突然撞破残骸、滚落在地的不速之客。
那空洞漆黑的“眼眶”中,仿佛有无尽的恶意和冰冷的饥饿感在翻腾,在它爪下被撕碎的成年男人的血还在滴答。
嗡——
伊卡感觉那股如同浩瀚星海般汹涌的力量感依旧在体内奔腾不息,如同熔岩灼烧他的血管,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用,一个空有万吨力量的婴儿。
那股力量在他体内狂吼奔突,找不到出口,几乎要将他撑爆,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如同被蒸汽机拉动般紧绷、膨胀到极限的痛,每一根神经都在疯狂尖叫。
石像鬼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巨石碾磨的咆哮,沉重的石足,开始朝他这个“新鲜”的闯入者踏出第一步!石头摩擦地面的声音刺耳。
伊卡绝望地看向那个破桶。
那鹅黄色的裙角还在微微颤抖。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破桶后面,那个小东西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冻结的呜咽。
伊卡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瞪裂,他看着那只朝他走来的狰狞石头怪物!他用尽全身力气、用灵魂发出无声的、最后的、绝望的咆哮与乞求。
嗡——
就在那石像鬼距离伊卡仅剩五步,巨大的石爪即将向他抓下之际。
以伊卡贴肉紧藏的那枚怀表为中心。
一片纯粹、凝练、如同液态黄金般的 【光茫】 —— 不是火焰般爆燃,而是如同深海最深处被打破压力平衡瞬间涌上的、沸腾的液态熔金之海——毫无征兆地从伊卡摔倒在地的身体上喷薄而出,速度快到超越了视觉能捕捉的极限。
这光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纯粹存在感与磅礴的压力,形成了金色的茧。
金茧内部,光流如同亿万条流动的金色丝线,疯狂地缠绕、撕扯、重塑着。
油腻污浊的工装如同投入圣焰的朽木般消失, 粗粝的皮肉被无形的手剥离, 骨骼在光流中断裂、重塑、发出只有灵魂能“听”到的细微脆响, 肌肉在重组,血管在编织新的通道。
那光茧的形态剧烈地波动、收缩,仅仅一个呼吸之间,刺目的金色光辉如同退潮般骤然向内收敛。
地面上不再是人高马大的伊卡·布兰森。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站立在巷子中央血污残骸与灰尘之中、娇小得令人心惊的身影。
金色。
如同将初升朝阳的第一缕辉光熔炼而成的璀璨长发,如同纯金瀑布般流淌过肩头,每一根都闪耀着自身的光泽。
一张完美得不似人间的瓷娃娃面孔,冰雪雕琢的肌肤在微弱光线下几乎能看到内里温润的光。
一双冰蓝色的眼眸,如同被封冻了亿万年的极地寒潭,清澈、冰冷,倒映着世界却无一丝人类的杂质与情绪,只有绝对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平静审视。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度到不可思议的白色蕾丝小礼裙,裙摆刚过膝盖,纤薄的白色丝袜包裹着匀称的小腿,下面是一双精致如艺术品的深棕色系带小牛皮靴。
裙子上看不见缝纫线,只在特定角度下,才能看到暗银色丝线勾勒出的、如同神秘符文又似精美机械齿轮般繁复流淌的纹路。
她娇小玲珑,身高恐怕不及成年男人的腰际。但那无形中散发出的、如同亘古山峰般的威严与存在感,却瞬间压过了整个小巷的血腥混乱。
她的右手,轻松地握着一根长度几乎与她等高的、泛着温润光泽的黑铜长灯,灯身线条流畅,顶端是繁复镂空的金属花罩,内部悬浮着一块拳头大小、如同蕴含着星云的乳白色水晶。
水晶散发出的柔光带着穿透性的暖意,以她为中心柔和地扩散开来,照亮了周围数米之地,浓雾与血腥似乎被暂时“推开”。
而她的左手,则握着一柄与其纤细手腕反差巨大、枪管粗长造型古朴却充满暴力美学的 银色大口径燧发枪。
枪身布满了不断流动的暗色符文,枪口对准了……十步之外、刚刚因这离奇变故而短暂停顿的狰狞石像鬼!
冰蓝色眼眸平静地扫过这片肮脏血腥的杀戮场,扫过那只断裂的残肢,扫过那滩刺目的猩红,视线最终极其短暂地、落在了那只被震动冲击掀开了半边盖子、露出了部分鹅黄棉布裙角的破桶上。
一丝极其微妙、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在那冰封般的蓝色湖面深处荡开,随即又恢复了那冻结万物的平静。
没有任何表情,没有任何言语,那个小小的身影,微微偏了下头,似乎只是活动一下脖颈,缓缓用那灵动又美妙的嗓音向眼前的怪物宣告着黎明的到来。
“准备好…聆听你的…安魂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