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必需肢体语言的黑暗集会正式举行,眼神和声音在血腥空气间传递。
简化。
脸谱化。
喉舌化。
抽象符号化。
非-人化。
努斯亚·葛朗·佩耶罗僵坐于其形似展翅的王座,脊背挺直,如未淬之刃般逼视,焚穿殿内弥漫的薄薄尘霭,逐一深剖到那些垂首敛息的贵族目中,他们深躬的动作连成一片模糊而卑顺的阴影,像夜里的芦苇丛任晚风拂动,有些战战兢兢,脖子上的脸缀画着若有所思的表情,缄口不妄议。
“吾女虽已叛国逃亡,终归势单力薄,短时间内仍苟延残喘,在挖出她那对自以为能看破红尘的眼睛前……”搁置有关惩处公主的事宜,努斯亚按耐住盛怒,雄浑的嗓音乍地迸发,带着十足的中气震得座后高张的旗幅扑腾,“首要征伐者当属啃噬王国疆土之豺狼!”声波冲撞着表面被烙出淤痕的石柱,几经反弹,砸在了颗颗低压的头颅上,只待一石激起千层浪。然而,权贵们跟今日曾在脚边堆积的兵卒尸体一样,没有预期般沸沸扬扬地争论,他们交换了一阵视线,虽羞愤耻辱于这次挫败,各自却都心怀叵测决定少插手此事,在不知晓敌人能耐的情况下,希望被战争消耗资源和兵马的是其他氏家。
但总有人愿赌一把,用可接受的牺牲交换更高的勋位、更丰厚的报酬。
重盔靴扬起步子顿挫地踏了两下砖片,荡开铿锵的闷响,“陛下,鄙人属地距亚弥镇较近,愿从自据的城池调遣士兵攻打,时间定在明夜。”贵族魔剑士贝托莱终于主动请缨,话音仿佛枯叶成堆摩擦着先后而至,伴随在鞘冻剑凛冽的寒光扫过了阴翳中的面孔,也许是展示忠诚,又或者是邀功求赏,千万种目的,到底还是证明自己的宝剑并非只配削切宴席上的肥羔。除了心眼多、识时务,敢于亮剑、立战功倒也是贵族精神之一。
现场再度陷入了异样的静默。
“由巴托莱试探,不错。”一部分贵族心想,丝毫不流露于神色。
魔剑士贝托莱定睛注视着人类之领袖,屏息凝神,只见国君指尖轻叩扶手,阖上眼沉思了片刻后,猝然俯身施令:“吾批准汝之请求。”
努斯亚国王一言既出,包括贝托莱在内的诸皇戚贵族卸下了悬在心头的巨石,唯独玛吉修公主的亲哥哥——西里尔·葛朗·安瑟伦开始犯难了,因为妹妹的出逃,是他作为知情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玩忽职守所致,而今妹妹闯了大祸,倘若最后怪罪到他头上……这位潜藏的维新派系忽转念一想,自己那可怜的妹妹要是真联络起了一支反抗军,自己是否有机会两边下注呢?唉,太异想天开了吧?毕竟妹妹不像自己因血脉而继承了皇室的禀赋——可是为什么没有继承呢?难不成……过去的案例随之闪现于脑海,西里尔咽了口水,不自觉地把手指摁在锁骨中央,生怕被拆穿似的,扯紧了根本未尝松开的华服领结,举止显得卡壳而不自然,装模作样,想掩饰偷瞄的眉眼间一反常态的鬼祟。
所幸,混着敲击音的断断续续的死寂里,格雷戈里教皇喉咙里滚出一丝几乎无声的冷笑,缓缓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睑,支开了父王的注意,“如此,我便去查清那炽天使的来历罢。”凭其厚衣下枯瘦的手臂,教皇甩了甩教袍绣着金色鸟翼的阔袖,颇为迅猛,刹那间挥响鹤唳般的风啸,流畅地衔接上一个转身,将陪同的两名红衣主教及神甫霍卡格尼罩进了如墨的浓雾。
藏头露尾地出现,又擅自离场,就好像仅仅是来广而告之自己的野望一样,谁也猜不透他的宏图究竟为何,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动作本身即是足以与王权拮抗的宣告、源于穹顶的力量。
一双剑眉星目顿开黑暗,壁龛烛灯噼啪爆裂的脆响重新归还了光明。
巴夫里恩的军帽掠过摇曳的烛火,沿地下室台阶先行返回地表,恭候着他的部下在出口两旁肃立。他扭头瞟了一眼,含着对小镇边缘这座石制纪念碑的轻蔑、不齿:方才的遭遇唤起了他家乡的记忆,它的存在遮盖过一个个见不得人的隐蔽囚室,压着许多弱者一辈子的生活,吸纳他们身心的温度……现在,它被磕碰出的凹痕在军用探照灯的曝光下格外清晰,摩挲一番还能搓掉些许粉尘。这不是纪念荣耀,而是铭刻屈辱,又岂止是铭刻屈辱,简直是一遍遍地揭巴夫里恩的伤疤。
炸弹的火光使人变成了焦炭,与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烧为一体,也加倍强化了昔日的贫民以杀止杀的怨念。
他们无可哭诉的绝望背负在他一人身上。
他被家园之凄苦困住,被内战烽火不熄不灭的后遗症骚扰,一个父亲,一个马尼加西亚的复仇鬼,清醒只是为了更好地沉沦其间。
“什么怜悯?手没沾过血的人哪懂我……给那些顾影自怜的妇孺慢慢祈求吧。”他的眸子反射出冷意,仿佛可以冰封人世的一切情感。
“长官!”
呼喊凝聚了巴夫里恩略显涣散的瞳孔,他的目光如利剑反刺回去,把小跑靠近的侦察兵夫妇钉牢在原地——约里瑟、米兰的谨小慎微对他而言司空见惯,但借着余光打量,他循着二人整齐的足迹瞥过去,是紧跟其后的另两名军人合力拎着一片菱形黑鳞的四角,它表面约莫有一块电脑液晶屏那么宽,重量不轻。
约里瑟侧过身,提起左臂指向后方,挂在胸膛前的望远镜兀地轻蹭军服,“报告!我们在这条探寻路径上发现了巨龙死尸,目前正尝试把它拖运回镇子。”
“嗯。”巴夫里恩抛开烦心事,后槽牙在口中发出了碾磨的弹响声,“尽早完成。”
“还有一件事……长官,希露薇娅干部来访,已经在您的军帐篷里等着了。”一旁的米兰继续汇报。
他将尚留余温的拉多姆Wz.35揣进腰间枪套,微微颔首道:“我马上去接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