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尘转生后的漫长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悬浮于虚无之中的状态。
没有视觉,没有触觉,只有最纯粹的“存在”感,以及永恒不变的寂静。
偶尔,会有一些细微的声响穿透这层隔绝万物的薄膜,成为他锚定时间流逝的唯一坐标。
嘀嗒……
一声清脆的水滴声,从极高处的黑暗中坠落,砸在下方的某个平面上,回音在空旷得不可思议的空间里层层叠叠地荡开,久久不息。
这声音规律得如同节拍器,沈尘已经数不清自己听了多少亿次。
除了水滴,还有一种近乎无法察觉的、低沉的嗡鸣。
它不像是声音,更像是某种能量流动的余波,让周围的空气都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震颤。
有时,还会有窸窸窣窣的、仿佛什么东西用爪子刮擦岩石的动静,从遥远的黑暗角落里传来,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这就是他世界的全部。
一个由水滴、嗡鸣和偶尔的抓挠声构成的,永恒不变的监狱。
曾几何时,沈尘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在二十一世纪信息洪流中挣扎求生的普通青年,一个能在虚拟世界的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也能在深夜的论坛里为了一个哲学观点与人激辩三百回合的灵魂。
他的人生,在一次毫无征兆的意外中戛然而止。
之后的故事,便是这无尽的黑暗与孤寂。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只知道,自己无法移动,无法言语,甚至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
他就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感官的囚徒,被流放到时间的尽头。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那层包裹着他意识的薄膜,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的光,渗透了进来。
这光芒极其黯淡,却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感知。
他“感觉”到了自己。
他正躺在一个光滑、冰凉的平面上。
能“感觉”到周围流动的空气,带着一丝潮湿而清冽的气息,像是深埋地下的古老岩石所散发的味道。
他努力地想要“看”。
视野,这个已遗忘的概念,开始缓慢地凝聚。
模糊的色块渐渐变得清晰,轮廓从混沌中浮现。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洞窟。
洞顶高耸入云,无数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如利剑般倒悬而下,表面覆盖着一层闪烁着微光的晶体,将那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黯淡光线折射成亿万个细碎的星点。
洞窟的墙壁并非粗糙的岩石,而是覆盖着一层又一层光滑的方解石沉积物,在微光下呈现出乳白与淡黄的色泽,其形态宛如被时间冻结的宏伟瀑布,充满了静谧而庄严的美感。
这景象,远比他生前在任何地质纪录片里见过的都要壮观,仿佛是神明亲手雕琢的殿堂。
沈尘正位于这座地下神殿的正中央,一个由整块黑色岩石打磨而成的圆形高台之上。
高台的表面光滑如镜,冰冷刺骨。
而环绕着高台的,则是一圈宽阔的、深不见底的水池。
池水静止得宛如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清澈得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池底铺满的、大大小小的方解石晶簇,它们在水中折射着幽幽的光芒,仿佛一片沉睡的星辰。
这景象美得令人窒息,却也透露出一种极致的孤寂。
沈尘的意识缓缓转向,他想看看自己,看看这个被囚禁在这华美牢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将“视线”投向了身边的水池,那完美的镜面忠实地倒映出高台之上的一切。
然后,他看见了。
倒影中,一个精致小巧的物体静静地躺在黑色的石台上。
它有着优美的弧线,通体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略带珠光的粉色。
在它的一端,还点缀着一颗小小的、仿佛由晨露凝结而成的水晶。
那是一个……发夹。
一个少女才会使用的,充满了梦幻与可爱气息的,粉色发夹。
沈尘的意识凝固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他“看”着水中的倒影,倒影也“看”着他。
他试图理解眼前这荒诞的一幕,试图将这个粉色的、小巧的、可爱的发夹,与自己那个曾经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十斤、胡子拉碴的男性灵魂联系在一起。
大脑,或者说他现在用来思考的那个东西,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一声无声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哀嚎,在这座寂静的洞窟中回荡。
“我……沈尘……一个在虚拟世界里被称为‘血手屠夫’,能面不改色地喝三斤白酒的纯爷们……转生之后……居然变成了一个……一个粉红色的少女发夹?!”
这强烈的反差感,这从灵魂深处涌出的荒谬与滑稽,让他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
如果他有身体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旁边的水池里,看看自己会不会生锈。
……
最初的震惊与绝望过去之后,沈尘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他成了一个发夹,一个被遗弃在不知名地下洞窟里的发夹。
日子,就在这种单调与无聊中一天天过去。
每天,洞窟里都会上演固定的戏码。
当那不知源头的光线变得稍稍明亮一些时,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就会从洞窟深处的某个通道里传来。
紧接着,一群绿色的小个子生物便会鬼鬼祟祟地出现。
它们身高不过三四英尺,身材瘦小,皮肤是暗淡的绿色或黄色,走起路来弓着背,一双长臂几乎要垂到膝盖。
它们有着一张扁平的丑脸,宽大的鼻子,尖尖的耳朵,和一双闪烁着狡黠与怯懦光芒的红色小眼睛。
哥布林。
沈尘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些生物。
这不就是轻小说和游戏里最常见的新手村怪物,低级战力的代表,移动的经验包么?
这些哥布林似乎把这里当成了固定的饮水点。
它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水池边,趴下来,用手捧起清澈的池水大口喝着。
它们吵吵闹闹,互相推搡,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为这死寂的洞窟带来了一丝……嗯,令人烦躁的“生机”。
沈尘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这些哥布林对高台和水池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它们只敢在水池的外沿活动,没有一只敢越雷池一步,更别提跨过水池,登上他所在的高台了。
这似乎是一种刻印在它们基因里的规则,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高台划为了一片绝对安全的“圣域”。
这个发现让沈尘松了口气,至少他不用担心被这些看起来就不怎么讲卫生的哥布林捡走,然后插在它们油腻腻的头发上了。
但同时,这也加剧了他的绝望。
这道屏障保护了他,也彻底囚禁了他。
“唉……”
沈尘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设定也太经典了吧。一个新手地下城,一群哥布林小怪,一个被结界保护的安全区……接下来是不是该有勇者小队登场了?可问题是,我不是勇者,也不是被封印的魔王,我只是个安全区里的装饰品啊!”
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久到他已经放弃了计算时间。
他渴望见到人类,任何一个人类都行。
只要能被带出去,哪怕是当个普通的装饰品,也比待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发霉要好。
他每天最大的娱乐,就是观察这些哥布林的生态,然后在心里给它们配上各种吐槽。
“喂,那边那个绿皮,你喝水就喝水,别把脚丫子放进去行不行?素质呢?”
“哦豁,又打起来了。为了一口水至于吗?你们哥布林社会也这么卷的吗?”
“今天来的数量好像少了两个,是被外面的史莱姆干掉了,还是终于想通了,决定去大城市打拼了?”
就在他百无聊赖,一边吐槽一边诅咒这该死的异世界转生时,洞窟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同于哥布林咕噜声的、清晰可辨的……人类的笑声。
沈尘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