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家,是谷里不起眼的一间小屋。父母的样貌在记忆里早已模糊,只留下许多个漫长孤寂的夜晚,和窗外无言的月光。
是沉月谷的人们,用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掌,接住了这只无依的雏鸟。
东家张婶见他饿得小脸发黄,总会悄悄省下半碗稀米汤,塞到他手里;西边打铁的王伯,会把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袄子披在他身上,拍掉他肩头的灰;还有邻家总爱絮叨的李阿婆,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半块烤饼,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中。
这些微小的、带着烟火气的善意,像寒夜里零星的炭火,一点一点,温暖了他冰冷的童年,也把对这片土地、这些人的眷恋,深深烙进了他的心里。
大人们在地头歇息时,常会望着谷口那条唯一通向外面、却被厚重云雾和陡峭山崖锁死的山路出神。他们的眼神里,有疲惫,有无奈,也藏着一丝被岁月磨钝了的向往。
“听说山外面有繁华的城市,城墙比咱这最高的山崖还高!”
“还有海!望不到边的水,和远处的天连接在一块儿。”
这些零碎的描述,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年幼的程若鹄心中那片平静的湖,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常常偷偷溜到谷底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抱着膝盖,仰着小脸,痴痴地望着头顶那片被山峦切割得方方正正、总是灰蒙蒙的天空。
他想象着自己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像故事里的神鸟一样,呼啦一声冲破那层灰幕,飞到那高高的、亮堂的地方去,看看城墙,看看大海…
然而,不知从哪一年起,沉月谷的天,仿佛更矮了,沉沉地压下来。脚下的土地也变得陌生,硬邦邦、灰扑扑,像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脏布,往年能撑饱肚皮的收成,变得稀稀拉拉,连野草都蔫了。
更可怕的是,那条寄托着无数人渺茫希望的山路,竟在一夜之间,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狰狞嶙峋的巨大岩石彻底堵死,连一丝缝隙都没留下。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住了谷里每个人的心。压低的议论声在夜风里飘荡:
“听说了吗?城主老爷被一个神神叨叨的天师迷了心窍!”
“是啊,说是为了啥长生不老,把我们的土地全部破坏了!”
“作孽啊…没了土地,是要断了咱的活路啊…”
尽管现实如此残酷,但程若鹄心中那份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并未被绝望的阴霾彻底扑灭。
他看到邻居阿伯饿得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锄头都举不稳;听到隔壁家的小孩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微弱呜咽;更感受到整个山谷弥漫着的那股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绝望,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胸口。
一个念头,像石头缝里顽强钻出的草芽,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并且一天比一天茁壮,他要留下来,帮帮这些人,帮帮这些在他最孤苦无依时,依旧帮助他的人。
这个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沉重,以至于当某一天,他攀爬在陡峭的山壁上,只为采几株能换点口粮的草药时,脚下岩石突然松动,整个人猛地向下坠落的瞬间——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发生。
风,呼啸着掠过耳畔。
身体,却像一片失去了重量的羽毛,轻飘飘地悬浮在了半空中,离下方尖锐的乱石堆,仅有数尺之遥。
自此,他才发现,自己拥有飞行的能力。
为了熟练使用这份力量,在无人的深谷,在寂静的月夜,他一遍遍笨拙地练习。摔过无数次,撞得鼻青脸肿,但那份渴望——渴望能真正飞起来,渴望能做点什么,一直支撑着他。
终于,他能像一只笨拙的小鸟,摇摇晃晃地飞起来了。
于是,他开始了第一次出行。趁着浓重的夜色,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掠过那些封锁山路的、如同怪兽獠牙般的巨大岩石。山风凛冽,吹得他脸颊生疼,但当他第一次真正飞越那道天堑,看到谷外那辽阔的、洒满星光的原野时,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豁然开朗的自由感瞬间淹没了他。但他没有停留,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找吃的!找药!
他在陌生的村镇边缘小心地徘徊,用帮人搬运重物、清理废墟换来的微薄铜板,换来最便宜又最珍贵的粮食;在荒僻的山林里,仔细辨认采摘那些他认识的草药;甚至捡拾一些别人丢弃但还能用的旧布、破陶罐… 每一次收获,哪怕只是小小一袋,都让他疲惫的身体里重新充满力量。
回去时,他借着月光的掩护,悄然滑翔回死寂的沉月谷。
第二天清晨,谷里总会响起压抑的惊喜,那些救命的粮食和药物,竟然神奇的出现在这片绝望的土地。
程若鹄躲在暗处,听着那些饱含感激的低语,看着人们脸上那短暂却真实的的希望,心中那份踏实的满足感,比飞翔本身更让他沉醉。
有一次,他深夜归来,被一个小孩子撞见。那孩子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仰头看着他模糊的影子,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呀?为什么在天上飞?你是故事里那位送来生机的鸟儿吗?”
那一刻,程若鹄意识到,自己这无声无息飞来飞去的样子,对于懵懂的孩子来说,在这绝望的地方,拥有希望才是最重要的。
一个带着童真与守护意味的念头,像月光一样清晰起来。
他找来了坚韧的老橡树枝,用浸过水的藤条仔细地捆绑、弯曲,做出巨大翅膀的骨架。然后,他翻出了自己的一件还算完整的旧帆布衣裳,拿起剪刀,将它仔细地裁开、缝制,蒙在骨架上。
一对巨大、简陋、甚至有些笨拙可笑的羽翼,在他手中诞生了。当他第一次背负着这对沉重的、纯粹是装饰的翅膀,借助自身的能力,笨拙地滑翔在沉月谷的夜空时,清冷的月光,将他背后那巨大翅膀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谷底的地面上。
一个尚未入睡、趴在破窗边数星星的孩子,无意中抬头,瞬间瞪大了眼睛,兴奋地压低声音惊呼:“快看!大鸟!好大好大的鸟!它在飞!它在发光!”
大人们被惊动,纷纷探头张望,却只看到月光下一个模糊的巨大影子一闪而过,没入黑暗。
第二天,谷里悄悄流传起一个属于孩子们的神奇故事:有一只守护沉月谷的神奇大鸟,它会在最深的夜里飞来,留下救命的粮食和草药。
程若鹄听到了孩子们兴奋的窃窃私语,看着他们仰着小脸在天空寻找鸟儿痕迹时那亮晶晶的眼神,心中涌动着温热的暖流。
这双翅膀对拥有飞行能力的自己,本是阻碍,但它满足了孩子们对守护者最纯真的想象,巧妙地守护了他能力的秘密,更重要的是——它成了他无声的宣告:
当他生出翅膀,挣脱桎梏,能站的比那些贵族还高,也不会改变他的初心。
他飞得更高,是为了看得更远,为绝地中的人们,带回生的火种。
他背负着那对羽翼,如同背负着整个沉月谷沉甸甸的、对活下去的期盼。
月光下,巨大的影子掠过死寂的山谷,像一粒微小的火种,固执地燃烧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