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姆松德的南北大道上,两名提灯人在策马奔驰,北方的地平线,一座大型城镇在夜色下若隐若现。

“到你家了,我住一夜就走。给你七天的假,之后在温特霍尔姆城汇合。”

埃尔德劳恩城的南城门,里奇对着身后沉默不语的埃纳尔冷冷说了句,就牵着马当头走进了城门洞。

接近零点,还有人进城,守备军士兵正打算趁机勒索一番,当看见刀疤脸青年斗篷外别着的提灯人徽章时,又低眉顺眼起来。

一枚安娜银币打着转抛到了地上,在火光下闪烁着漂亮的银光,士兵吞了下口水,没敢第一时间去捡,而是赶紧和同伴一起拉开了城门前的阻拦拒马。

埃纳尔还站在更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家乡的城墙,表情木讷。

“夜禁期不能进城,等天亮!”

头一个人没有勒索成,士兵把目光又对准了第二位牵马而来的黑发青年,昏暗摇晃的火把光亮,并不能让他看清对方头罩下的真实发色。

埃纳尔没有像里奇那样直接在斗篷上挂出提灯人徽章,而是慢慢伸出了左手。

士兵瞥了眼,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结果引发了同伴的疯狂嘲笑。

……

格里姆松德领,属于施特恩家族的地盘,南部与希尔德马克领接壤,境内大部分都是肥沃的黑土平原。

格里姆松德领的总面积超过五万九千多平方公里,人口三十八万。同样是伯爵领,但综合实力可比希尔德马克领强出好几倍。

埃尔德劳恩城,是格里姆松德领的第二大城市,发源于艾瑟隆山脉的伊斯布鲁河,由南至北绕过城东,常住人口超过三万,仅人口规模,就已经超过了希尔德马克领的首府索恩维克。

数百年的建设扩张,让这里新旧混杂,毫无章法。城内街道悬挂的风灯大都没有点燃,显然本地官员并不愿意浪费太多灯油。

微弱的月光,难以挤进陈旧而弯曲的街道,阴暗中充斥着污泥、粪便、死老鼠等各种陈腐气息。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猫叫,以及莫名其妙的哭泣打闹。

除了牵马夜行的埃纳尔,一个个瘦弱的黑影,也在街头巷尾里悄然走动着。

她们是亚女,按照规定,即使是永不见天日的寒冬,在标准计时的“白天”时段,都是不允许抛头露面的,除非能获得教会颁发的虔诚之章,或缴纳一定的金钱。

亚女和普通人的作息不同,但同样需要衣食住行,所以街头巷尾的部分建筑还亮着灯,其中不乏专门赚取亚女钱财、或雇佣亚女的小店铺。

这些都在教会敕令的规范下存在着,帝国境内的各个城镇都大同小异。城镇的繁荣,总会杂揉着勤奋与懒惰、放纵与自律、虔诚与狡诈的矛盾,远不如鄙陋的乡村。

这里,就是埃纳尔的家乡。

埃纳尔凭着脚下的肌肉记忆,依然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栋窄体的三层混木小楼,楼下自带一间店铺。

埃纳尔是埃尔德劳恩的城里人,祖辈都是裁缝,经营着一家制衣小店。当埃纳尔出生时,整片街区都疯狂了,就连当地的执政官和主教,都亲自到访——黑发的神眷之子,注定会成为受人敬仰的圣主麾下勇士。

随后的日子里,埃纳尔的祖父母、父母、哥哥、弟弟、妹妹,都成为了人们眼里的焦点。大多数城里人,除了某些破落户,很少会去追求那个让人恐惧的概率,但黑发,确实会让提灯人的荣耀唾手可得。

埃纳尔是整个维尔奇家的骄傲,家里的生意也跟着红火起来,许多人都把埃纳尔的家当成了幸运之地。

在埃纳尔十岁的时候,埃纳尔的祖父就把这栋住宅进行了精心的修缮,让它在街道上更加闪亮。

可如今,这个家已经化为腐朽的棺椁,从光鲜到破败,只用了短短十年,就如做了一场梦。

一楼的店铺早就关了,店门和门窗都破烂不堪,堆满尘土,常年没有打理的建筑外墙,也变得斑驳不堪。

月光,将埃纳尔的影子拉长,渗入了每条破败的裂缝。

从侧面的小门进入,桦木楼梯发出了吱呀的哀嚎,每踏上一步,都会震落一片灰尘。一直走到最顶层,才见到了一盏风灯,意味着这里依然保留着人气。

推门而入,小小的房间,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和外面的腐朽、杂乱截然不同。

墙上的烛台架上点着蜡烛,窗边的小木桌上,堆满了廉价的亚麻布料,一位身穿补丁裙装的少女,正背对着埃纳尔,在昏暗的烛光下缝制一件亚麻内衫,时不时还会猛烈咳嗽几声。

少女的身体很瘦弱,有着深棕色的长发,手上的针线如同长了眼睛似的,在手指和布料间快速穿梭,家传的裁缝技艺极为娴熟。

“啊……哥哥!”少女回过了头,营养不良的脸上、幽绿色的眼睛里,都露出了惊喜。

少女丢开了手中的活,直接扑到了埃纳尔的怀里,不过几秒钟后,又颤抖着身体,退开了一步,深深低头。

“亚尔,有吃的吗?”埃纳尔将手里的行囊放到了床上,解下斗篷,面不改色。

少女抬起头,咬着嘴唇,轻轻点头,朝房门走去。手摸上门把的同时,少女微微扭头:“哥哥,我早就完成了洗罪仪式,我叫亚尔娜……”

埃纳尔的脸皮微微抽了几下,不再说话,而是打开了行囊,取出了四个装满钱币的小布袋,以及一个小木匣。

每个钱袋里,都装满了最小面额的钱币。这是埃纳尔刻意兑换的,以方便自己最后的“妹妹”可以低调生活。至于小木匣里,则装满了多种昂贵的药物。

亚尔娜的身体很差,尤其是近两年,总给人一种脆弱到一碰就碎的感觉。

……

提灯人埃纳尔,得到苏拉眷顾的幸运儿,在苏拉的神圣引领下,攫取了黑域的神秘力量,成为对抗黑域的勇者。

但是,祖父母、父母、哥哥、妹妹,在埃纳尔成为提灯人之后的十年里陆续死去。死于重病,死于瘟疫,也有死于腐化病,而最后的弟弟亚尔,也在几年前因为腐化病成为了亚女。

维尔奇家如同遭遇了什么可怕的诅咒,埃纳尔每次回到这里,都要鼓起莫大的勇气,生怕会看见一个最终空无一人的家。

门又开了,亚尔娜捧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一块粗麦面包,一个干瘪的苹果,以及一碗蔬菜汤。没有任何肉食,因为亚女是不能食荤的。

“你身体那么差,为什么不吃肉!奶酪总可以吧?!家里缺钱吗?!”

埃纳尔一看对方端来的晚餐,心里一股无名怒火猛然爆发,一把抓住了少女的细弱的手臂,同样消瘦的脸在烛光下异常狰狞。

一把硬币从埃纳尔的手中砸到了地板上,黑发青年歇斯底里,怒不可遏。

在埃纳尔的怒吼声中,少女没有辩驳或道歉,而是跪在了地板上,双手合在胸前,低头念了起来:“仁慈的圣主啊,请睁开您洞察真伪的眼瞳,宽容您眼前不洁的信徒,接受她虔诚的忏悔……”

“吃了它……”埃纳尔从行囊里抓出了一块香熏干肉,伸到了亚尔娜的面前,声音从高亢转为了低沉,以及一丝丝祈求。

“不,哥哥,我马上就要获得虔诚之章了,很快,我就可以在白天去教堂祷告,请不要诱惑我的邪欲,让我失去苏拉的关注……”

少女摇摇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晶莹的幽绿色眼瞳里流露出毫不妥协的目光。

几秒钟后,少女继续低下头,闭上了眼,反复念叨着不同的忏悔篇章。

埃纳尔在房间里急步走着,能见到的,能摸到的,都在他的疯狂打砸中失去了原样,房间里一片狼藉,也吓走了楼下对峙的流浪猫狗。

这些年,为了保住这最后一个亲人,埃纳尔几乎把大部分的收入都带回了这个家,搜罗着各种莫名其妙的魔药配方。

但是,这个亚女妹妹并没有用在自己身上,反而都捐给了教堂和修道院,以换取那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虔诚之章——带回的每一枚硬币,都在为亚尔娜的身心桎梏添砖加瓦。

“哥哥,不要悲伤,为我祈祷吧,这是我唯一能得到的最纯洁的祝福……”亚尔娜抱住了埃纳尔的身体,安抚着对方,即使泪流满面,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微笑。

埃纳尔回过身,将亚尔娜瘦弱的身体搂入怀中,脸埋进了对方的长发里,发出了沉沉的呜咽。

苦痛商人,可以把遭受的肉体痛苦,转化为苦痛结晶,摘取时会受到双倍的痛楚惩罚。但是,这并非是苦痛商人的真正代价,反而是给予他的特殊财富。

「苦痛商人代价:至亲献祭,你豁免的每一份伤痛,都会成为生命的债务,并由至亲之人帮忙偿还,直到再无人分担时,你富有的命运就步入了终结。」

苦痛商人得到强悍的神秘力量,也必然遭受来自黑域深渊的生命诅咒。

亚尔娜又离开了,准备给埃纳尔整理隔壁的卧室。

埃纳尔已经找不到可以发泄的东西了,身体一软,跪到了地上,大口喘息着,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黑发,痛不欲生。

「没有烛光的圣餐台前,筋腱穿起苦痛的珍珠,每一次黑暗中的赐福,都是冻结的惨叫。

心口的晶脉在深夜暴动,与深渊签下的债务契约,必然铭刻着至亲的生日。

当母亲失去脉搏时,你必然收割那伤痕累累的宝石。

刀刃切割的盛宴永不散场,伤口抖落出悲伤的硬币,每道伤疤都是财富的烙印。

生命手账的最后一页写着:

被力量拥抱的你,将化为苦痛的天平,并献上至亲的砝码。

当终焉的钟声震碎契约,命运终将蜕变成行走的痛觉标尺。」

——《无名者·苦痛商人的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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