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的匕首在发烫,刀刃上刻着逝去亲人的名字,它迫不及待地想要啃食生命的尾巴。
猎犬的瞳孔映着血色,如即将爆裂的樱桃,泥土中的鹿蹄变成了孩童的脚印。
猎人割开了雌鹿的喉头,它的眼里流出红色的泪水,发出垂死的人言,“放过我的孩子,你猎杀的都是亲人的影子!”
鹿血渗入岩石,吐出一朵跳动着心脏的玫瑰。
箭袋里的银箭开始颤抖,箭羽脱落,化作飞鸟,它在夜空中哭泣,“猎人啊,你的亲人早已在天堂轮回,唯独你还被困在执念的茧里!”
黑色的裂隙在猎人脚下张开,伸出无数只亡妻的手,还有腐烂的戒指。
猎人咬断弓弦,受伤的小鹿放归密林。鹿群踏着萤火而来,角上缠着星光的丝带。
一声婴啼响彻山林,所有的剑柄都开出了花蕾。」
守望历835年,十月,狩猎之月。山林里的猎物已经膘肥体壮,也是寒冬到来前的最后欢乐时光。
禁止除狩猎之月之外的任何月份狩猎,是教会一再强调的虔诚生活的组成部分,但食物的匮乏,让这种禁令很难真正落实到帝国的每个角落。
艾瑟隆山区的生物很多,贫瘠的土地让人们索取猎物的冲动更加强烈。不过,也只有艾瑟隆山区的猎人,才更加懂得教会禁令背后的深刻用意——泛滥的猎杀,终归会饿死每一个猎人。
迷雾之月已经过去,冰莓村撤回了驻守夜露谷关隘的大部分人手,投入了争分夺秒的狩猎活动中。
对于驻守黑雾之障的黑星佣兵团,朴质的村民都报以感激之情,腾出了几间房屋,留给伤员们住宿。也只有雷娜特知道,黑星佣兵团在迷雾之月逗留在本地,并非真正的善意。
黑星佣兵团在迷雾之月的尾巴遭受重创,全员解散提前进入休假期。为了安抚人心,里奇不得不为幸存的团员提前支付了一大笔年终奖金,以此掩盖埃纳尔的过失。
里奇和埃纳尔去了北方,据说是要重新招募一些成员,填补人手的损失,琳内娅则留在冰莓村照料伤员。
商人马特最后一次到来,之后再要看到商队的马车,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猎杀的毛皮和黑域探索收集到的东西,正在加急出售,虽然冰莓村每个家庭的粮食储备充足,但家庭主妇们依然习惯性的买入了大量奶酪、食盐之类的必需品。
马特口中的饥荒传闻,似乎正在变成现实,据说德格布伦镇上,各类谷物的价格已经开始悄然上涨。
……
……
玛伦走后不久,姐姐诺拉就嫁去了外村,因腐化病劳动能力受损的哥哥埃里克,则在雷娜特的介绍下,加入了马特的商队,从此也远离家乡——曾经热闹的莫库斯村长家,如今空无一人,成为琳内娅照看伤员的地方。
在卡瑞的坚持下,莉丝在雷娜特家养伤,住进了卡瑞的房间。
壁炉里燃着柴火,将房间烘烤得暖融融的,莉丝躺在地垫上,紧闭双眼,脸色绯红。
莉丝的腿部皮肉伤不再是重点,感染腐毒后的高烧不退才是大麻烦。即使卡瑞愿意付出高价,商人马特那里也无法提供更好的药物。
卡瑞在为莉丝更换额头的湿毛巾,雷娜特则在一边缝制新的斗篷——芬恩修士赠给卡瑞的那件精致漂亮的提灯人斗篷,才两个月就面目全非。
看着“女儿”精心照顾莉丝的模样,雷娜特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圣主在上,卡瑞,你想好了吗,在明年播种之月之前,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去完成洗罪仪式。”
“妈妈,家里那些醉魂花香粉,还能保存多久?”黑色短发的少女似乎并没有听见雷娜特在说什么,反而摊开了自己的左手,触碰那如黝黑沥青般的愚者印记。
雷娜特瞥了眼,有些无奈:“最多一个月,难道你还打算进入黑域?”
卡瑞是在黑域出生的孩子,这是雷娜特最大的秘密。卡瑞似乎天生就拥有令人羡慕的成长潜质,以及如深渊般永远填不满的力量之渊。
看着卡瑞那专注于自身能力的样子,雷娜特心里颇为感慨。
在提灯人圈子里,由于存在资质差异,同阶同职业的提灯人之间,强弱差异也很明显。但雷娜特从没见过像卡瑞这样的,短短两个多月,没有服用任何成长辅助魔药,她体内的力量之渊,就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二阶提灯人,而她现在才一阶。
“妈妈,这些天我做了一些不好的梦……是不是我快满足晋升的条件了?我想抓紧一些时间。”
说着,卡瑞抓起了一件旧斗篷,“我去芬恩修士那里,给莉丝再拿点药。”
卡瑞出门了,雷娜特忽然感觉有些惶恐,她有个预感,卡瑞会不久之后离开自己——卡瑞不属于任何人,甚至都不属于外面的任何地方,而是属于黑域。
……
狩猎之月的日照时间,马马虎虎还有五六个小时,如果按照标准的计时,此时不过是下午,但户外的天色已是黄昏,而且气温下降很明显。
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狩猎了,村里只剩下了老弱妇孺,走在新修的石板路上,卡瑞并没有选择戴上头罩,那头黑色短发和幽绿色的眼睛,在黄昏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路过的村民,虽然不再对卡瑞有什么敏感的回避反应,但依然没有人主动打招呼,也没有了曾经讨好、谄媚的笑脸,如同陌生人般擦身而过。放在以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嗯……卡瑞?”
一个男子在一座木屋边轻轻喊了声,然后把身体缩在了柴堆之后,似乎不好意思站出来。
“多鲁大叔?”卡瑞偏过头去,左右看看,思索片刻后,还是凑了过去。
一块拳头大的骸铁出现在多鲁的手中,朴质的汉子躲避着卡瑞的目光,如同在和空气说话:“这个我没有卖掉,给你,去德格布伦的铁匠工会,修补一下你的黑域武器。”
卡瑞过去两个月在黑域里找到了不少好东西,通过雷娜特或民兵队长多鲁,给冰莓村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几乎每家都分到了上百克朗。
卡瑞没有仔细算过,但多鲁却一清二楚,很多钱其实都是卡瑞的个人收入。
多鲁递来的骸铁,杂质较多,品相很差,最多二阶,勉强能值个几十克朗,但在冰莓村这种地方,这已经是一份沉甸甸的善意。
卡瑞现在用的黑域武器,是雷娜特的,一把融入了骸铁的黑色短剑,刃长不过六十公分,剑柄是高档的胡桃木,名叫“蔷薇之刺”,很符合雷娜特当年的林语者身份。
不过经过卡瑞这两个月的高强度使用,蔷薇之刺的剑身已经出现了少许细眼,应该是黑域腐蚀导致的。
“谢谢大叔。”卡瑞没有客气,直接抓到了手里。
民兵队长没有说啥,转身而去,还摆了摆手。
多鲁大叔,似乎很担心妈妈会离开村子……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卡瑞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卡瑞哥哥,还是卡瑞姐姐?妈妈说你是亚女,不是真的姐姐。”
身后,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卡瑞回过头,只见一名裹着陈旧毛皮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躲在一棵大树后,探出了半个身子。
小女孩最多只有五岁,是村里有名的年轻寡妇的孩子——这位寡妇,曾经在村北的小树林里,和来自德格布伦的小军官进行了一场成人间激情的金钱交易,并被卡瑞和玛伦私下听了整场。
靠着名下为数不多的耕地,以及村公库的救济,这对孤儿寡母才能过上安稳的生活,甚至因为最近的几次村公库分红,手头有了积蓄的寡妇都有了再嫁的想法。
“都可以……来,给你个礼物,可以换很多的面包。”
卡瑞蹲了下来,把骸铁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
“妈妈说,卡瑞姐姐身上的东西都很脏……”小女孩后退了一步,很是畏惧。
呵呵,那位寡妇,分钱的时候可是最积极的……卡瑞想笑,直接将骸铁放到了地上,不再多言。
等到卡瑞走远了,小女孩这才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骸铁,开心地朝家跑去。
……
芬恩修士的身体,在过去几个月里,是肉眼可见的苍老,越来越差。
五十多岁的年纪,在生活规律、衣食无忧、清心寡欲的教会修士群体里,一抓一大把,但如他那样风烛残年的样子,却很少见。
成为亚女的这几个月里,卡瑞已经很少见到芬恩修士,即使以寻求告解的名义前往祈祷屋,大多数时候,那道布帘后都是无人的。
芬恩修士的祈祷屋,简单而整洁,但部分细节还算精致,在冰莓村逐渐富裕的几年里,村民对圣主的供奉也渐渐大方起来。
十几根圣烛在燃烧,苏拉的木雕圣像镶嵌在墙上,粗糙的雕工下依然慈眉善目。卡瑞有时候在想,人们是怎么知道苏拉长成这样的?
一侧的架子上,放着一瓶淡紫色的药剂,旁边的布帘后,依然静悄悄的。卡瑞知道,芬恩修士一定猜到自己要来,所以提前把药物放到了架子上。
面对苏拉的圣象,卡瑞单膝跪地,在额头画了出三角圣礼,沉默了十几秒,最后掏出三枚银币,塞进了供奉箱,拿起药剂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布帘掀开,芬恩走了出来,盯着房门,面无表情。
……
傍晚,雷娜特带着她的小篮子出门了,据说某个外出狩猎的民兵受了伤。
莉丝醒了,高烧已退,病情安稳,芬恩修士给的药效果不错。卡瑞想了想,干脆将对方抱到了自己的床上。
熬好的燕麦粥,添加了少许蜂蜜和干果粒,喝起来又甜又暖。卡瑞将莉丝扶在怀里,一口口喂着,而莉丝从到尾都没敢说话,一直低着头,脸蛋微红。
从小到大,哪怕是成为亚女之前,莉丝在梦里都未曾勾勒过这种待遇,吃着吃着,居然有点惶恐。
“莉丝,妈妈说只要不发烧,很快就能恢复……你的行李我都带回来了,这几天,你就睡我的房间。”
卡瑞没有在意莉丝此刻的情绪变化,将对方重新用被子盖好。
“卡瑞小姐,谢谢……”莉丝摸着受伤的腿部,望着卡瑞出门的背影,声音跟蚊子一样。
回到一楼,看看窗外的天色,卡瑞犹豫了一会儿,又偷偷走进雷娜特的卧室,拿了几样魔药,然后悄悄离家。
天黑了,村外的山道上,出现了一长串向村子移动的火把光点,隐约还能听见阵阵欢笑。狩猎队回来了,看样子收获不少。
卡瑞避开他人,直入山林。半个小时后,重新迂回到山路的卡瑞,终于看到了琳内娅的身影,火把插在山壁上,一匹准备妥当的战马正在嚼着路边的枯草。
战马匀称健壮,虽然体格比不上村里那些雄壮的重型挽马,但价钱却比后者贵多了。例如眼前这匹,卡瑞估计至少在五千克朗以上。
“如果我是雷娜特,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个月份寻求晋升。”琳内娅一把将卡瑞提到了马背上,自己坐到后面,鼓鼓的胸部紧贴着对方的后背,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卡瑞,雷娜特真的是你妈妈?”
“嗯?”卡瑞有些迷糊,微微侧头,“琳内娅小姐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不知道,女人有一些直觉是很微妙的。”琳内娅用手在卡瑞的后脑勺上轻轻点了点,“她似乎有些回避你成为提灯人的事实……当然,可能是我没当过母亲,尤其是一位提灯人的母亲。”
琳内娅驱动坐骑,卡瑞负责提灯,战马在弯曲的山道上慢跑起来,按照这个速度,加上中途休息,大概只需要五个多小时,就能赶到夜露谷。
选择这个时间偷偷前往黑域,主要也是回避雷娜特。
“琳内娅小姐,诺达利尔教会领远吗?”
战马训练有素,匀速慢跑下让卡瑞几乎感觉不到多少颠簸,不过紧贴后背的女人身体,让她的脸微微发红,脑子里也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你在想玛伦小姐?”
琳内娅是何等的聪明,几乎不用猜就知道卡瑞在想什么,“至少半个月的路程,教会领可不小,有很多教堂和修道院,要找到她可没那么容易。卡瑞,玛伦加入教会,第一年会是非常枯燥的修道院生活。”
卡瑞沉默了,感觉手里的风灯都沉了不少。
前方是一段相对平坦的溪谷,路旁搭建着几座简单的木屋,那是提供兵民或行人中途歇脚的地方。
给食槽里添了些干草,卡瑞又主动为战马刷洗。乡下的孩子,从小就懂得牲畜的宝贵,就如同贵族家的孩子,对花园里的每一种花卉如数家珍。
“卡瑞,如果你还是以前那个可爱的帅小伙,应该很受女孩子欢迎。”
摊着手给战马喂豆子,琳内娅突然冒了句,另一只手还摸了下卡瑞的头,“稳重、认真、还有些小狡猾,当然,作为提灯人,还可以再加上‘强大、富有’的词缀,这些都是女人很难抵挡的。”
“您在嘲笑我现在的身份吗?”卡瑞眉头一皱,手上的刷子就停住了,“你这样胡乱夸奖我,如果里奇先生听见了,他会很不高兴的。”
“哈哈,敏感的小滑头!”琳内娅大笑起来,揉乱了少女漂亮的黑色短发,“我可不是‘悲怆姐妹会’的成员,而且,你以为我会看上你吗?”
笑了足足有一分钟,琳内娅的表情又是一变,突然温柔了许多:“卡瑞,你长得有点像我死去的妹妹,她是饿死的……呵呵,也许这种评价有点夸张,会让她在天堂里骄傲自满的,毕竟没有多少真正的女人能和亚女比较容貌……
“和某些丑陋到几乎都不需要掩饰的人相比,我并不觉得亚女有什么天生的污秽……大多数情况下,提灯人可以过上非常放纵的生活,而亚女却几乎没有任何选择,但都容易滋生极端的心灵堕落和扭曲。一旦这两种身份合二为一,就更难想象了。
“卡瑞,这个世界已经很腐朽了,越是纯洁的事物,就越容易被污染、被利用,就比如你和玛伦。我不反对保持纯洁的本心,但你至少要能区别得出,谁有资格去利用你……”
卡瑞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美丽女子,忽然有些感动。也许是某种情绪在影响,琳内娅此时给卡瑞的感觉,不太像是追逐利益的自由提灯人,而更像是芬恩修士那种人。
“嗯!妈妈和芬恩修士,以前也这样教导过我。”卡瑞回过神,也不管是否能听懂,非常认真的点头。
说这些话的时候,卡瑞突然想到了那个消瘦的黑发提灯人埃纳尔,那个迷失在醉魂花香粉梦境的苦痛商人。
“呵呵,走吧,休息的差不多了,还有一半的路要走。”琳内娅恢复了她固有的妩媚优雅,牵过战马,走向了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