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安妮,便是这具冰冷躯壳的操作者。
白天,我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端坐在索伦多曾经的位置——那间位于半山腰、视野覆盖整个港口的石屋里。
妮拉会送来西尔维斯特整理的核心账目摘要,用最精炼的语言汇报货物吞吐、资金流动、人员异动。
我扫视着那些数字,潜意识里的理性让我能瞬间抓住异常,一个眼神,一句简短的指令——“查”、“停”、“换”,便能精准地调整这个庞大机器的某个齿轮。
科尔会带着肃杀之气前来汇报巡逻情况、船只状态、以及收到的威胁信息。
当他提到那些不服从铁鹰群岛规则、试图劫掠商路或侵扰临近岛屿的“竭泽而渔”者时,我的回应同样简洁冰冷,“我的意见还是直接出了吧。”
然后,便是海战。
当科尔指挥的炮艇驶离港口,我有时会一同前去亲临战场,当战舰的方位、风速、海流、敌船的轮廓信息通过传讯水晶或信鸽汇集到我脑中时,指挥本能便如同沉睡的巨人苏醒,那并非思考,更像是一种俯瞰全局的本能。
敌船的每一个转向意图,每一次炮口调整,甚至指挥官可能采取的冒险策略,都在我意识中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一道道命令通过旗语或传讯水晶发出,精准得令人胆寒。
“左舷三刻,满帆切入,目标敌旗舰舵链。”
“二号炮艇佯攻左翼,吸引火力,三号艇绕后,目标弹药库。”
“敌首欲跳帮,所有火枪手预备甲板右舷,三十码齐射。”
每一次行动,都像最精密的钟表咬合。炮火在预定的海域炸响,敌舰在算计好的节点沉没或投降。伤亡被压到最低,战利品被高效回收。
港口的海盗们从最初的惊疑、恐惧,到后来的敬畏、狂热。他们开始私下称呼我为“深渊之眼”。
科尔每次凯旋归来,看向我的眼神都带着近乎虔诚的战栗——他亲身经历了那种被“上帝之手”精准操控战场的感觉。
我不知疲倦。煤油灯彻夜长明。账册、海图、情报卷宗在桌案上堆积如山,无需睡眠,无需进食,但艾米会累。
她固执地留在我身边,石屋角落多了一张小桌,上面堆满了她的画纸、颜料,还有那个宝贝木匣子,这是艾米最近得来的爱好,更多的时候,她面前摊开的是港口的流水账副本——这是她主动向我讨来的活儿。
“我也是能做些这种事情的嘛。”她总是这样说,眼睛亮晶晶的,她确实有记账的天赋,数字在她笔下变得规整而清晰,她甚至能发现一些西尔维斯特手下学徒可能疏忽的小纰漏。
然而,人类的精力终究有限。夜深人静,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我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时,艾米的身影总会伏在那堆账本上,不知不觉地睡去。栗色的发丝垂落在纸面,手中还松松地握着一支羽毛笔,呼吸均匀而绵长。
每当这时,我的目光从海图或卷宗上移开,落在她身上。
她睡得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时会因为石屋的凉意而微微蜷缩。
我会无声地起身。拿起她醒着时悄悄为我准备的、叠放在椅背上的那条厚实羊毛毯——她总担心我会冷,尽管我从未有过冷的感觉。
走到她身边,动作是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缓,将毯子展开,仔细地盖在她身上,包裹住那小小的、散发着温暖气息的身体。
然后,我会在盖住她的同时,顺势将毯子的一角也搭在自己腿上,再坐回原位。这样,毯子便将我们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微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我们。一边是堆积如山的卷宗和冰冷的海图,一边是少女恬静的睡颜。
我继续处理着那些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文件,下达着可能决定他人生死的指令。
但腿上那一点点来自羊毛毯、更来自艾米身体的微弱暖意,却像投入深海的、一颗不会熄灭的萤石。它无法照亮深渊的寒冷,却固执地标记着一个坐标——一个名为“艾米”的、需要被绝对守护的存在。
有时,在艾米沉睡的均匀呼吸声中,我会停下笔,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看着她因熟睡而微微嘟起的嘴唇,看着她被灯光映照出柔和轮廓的睫毛。
一种陌生的、无法用逻辑解析的思考,会极其罕见地浮上心头。
我为何要这样做?
我为何会注视她?
这答案很简单,因为“只想守护你。”
只有煤油灯静静地燃烧,毯子下的暖意持续着,以及港口永不停止的、冰冷运转的轰鸣,如同背景里永恒的心跳。而艾米,就在这片冰冷与轰鸣交织的“家”中,安然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