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落,月未生,晚霞染红天边。
上官家主院内,昏迷几日的上官秋月才是刚刚苏醒。
她倚靠墙面坐起身子,睡眼惺忪,面容带着疲惫。
床沿,林雅月正端着一碗小米粥,拿着调羹轻轻搅拌两下,舀起一勺吹了吹。
少女是小猫舌头,吃不得太烫的食物,所以这位母亲每次在喂粥前已然习惯了这个动作。
“秋月,尝尝,”她在确认不烫后才是送向前,眼神里带着溺爱,“娘在里面加了些红薯,你爱吃。”
少女注意到自家娘亲憔悴的面庞,本是打算摇头的脑袋很自然的凑上前,张嘴咬住那调羹,将粥吃了进去。
“好吃,娘,谢谢您……”
她又是吃下几勺,笑脸盈盈。
少女的内心很复杂,老实说,她现在并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先前云牧跪在地上捡拾钱币的模样印刻在她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些路人的刺耳话更是让她心中觉得闷堵,让她不由得思考起来。
云牧这些年在上官家受过的苦,真的是她所做的这些事情能弥补过来的吗?
少年吃的不好,她便偶尔偷拿些点心,但对方平日里吃的也是些极其没有营养的食物,依旧瘦骨嶙峋,甚至连个子还和她这个十二岁少女几乎差不多。
少年穿的不好,她便向自己母亲学了针线活,偷偷缝了衣物,但却因为太大而影响劳作,以至于没穿几次。
少年睡的地方不好,她便向父亲说过很多次,但却被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最终不了了之。
更不要说,对方总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挨打,甚至有时候……还是因为她的缘故。
虽然每次都有让人医治好少年,可是如此亡羊补牢,当真可以弥补吗?
她不知道,所以她的心闷得慌。
“娘,小牧…云牧他还好吗?”
上官秋月声音带着颤抖,她清晰地记得少年被上官策踢倒在地的画面,再加上自己又犯了病,如若对方添油加醋说上几句,少年肯定又免不得一顿毒打。
“云牧嘛?那个孩子前些时间还来看过你,只是……”林雅月微微停顿,“他在听到你已经安好后便离开了,人看着没什么事,放心吧。”她隐瞒了少年一身伤的事情。
“来看我了啊……他还真是的,来都来了也不进来和我说两句话,万一我这次走了呢。”
“诶!你这孩子!”美妇人抬手捂住少女的嘴,秀眉微蹙,“不许说这些话,要学会避谶知道吗?”
“知道啦知道啦,上官秋月长命百岁,上官秋月长命百岁~”
少女轻轻推开自己母亲的手,笑嘻嘻的说着,她看了眼挂在床头的日历,注意到了今天的日子。
这时间,小牧应该已经去到那家书舍了吧?上次偷摸去看,他笑的确实很开心,那两个小孩子也对他很好来着,以后应该多让他去才是,以后……
她想着,突然咳嗽起来,只觉得心口如刀割的痛,抬手捂住嘴巴,血腥气猛地弥漫鼻腔。
再摊开手,猩红已染掌心。
不过……我好像也没有以后了。
便是簌簌流下的眼泪。
林雅月着急的放下手中碗筷,也顾不得碗里热粥烫到了手背,拿起一块干净的绢布替少女擦拭那断线的泪珠,轻轻将她搂在怀里,任由血液沾染在自己的衣物上,强忍着泪水说道。
“不用怕孩子…娘亲在……娘亲在……你不会有事儿的……”
她说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带起了哭腔。
这位美妇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心疼女儿,还是在为未来的云牧感到愧疚。
但她知道……她也不想自己的女儿死去。
——
————
同一时间,城西的位置。
上官荀依正漫步在被晚霞浸染的城西大道上。
她看着周围熟悉的店铺熟悉的人,也是如云牧般打着招呼,不同的是,她更为主动一些。
“诶,李大叔李大婶好久不见啊?近来茶馆生意可还红火?”
“红火好啊,生意好了生活就好了,诶,您喊我进去喝两杯茶,还是新研究的口味?这么久不来不进去喝不够意思?哎呀哎呀,今天我还有事情啦,改日改日。”
“话说……你们有见到云牧去哪里了嘛?诶!我是不是对他有些什么意思?没,没有啦!你们不要多想啦,我可是他名义上的姐姐呢。”
“书舍啊~好~谢谢您~我知道是哪里了。”
当然,她聊这么一大堆,一是因为幼时总是随林惜之来这边玩耍,和他们比较熟,二来才是主要目的,问一下云牧去了哪里。
早些时间她去过马厩,想去看看少年状态如何。
对方受了伤,她给了药,自然有理由去探望。
但奈何她低估了自己的早起和少年的早起,虽然她确实尽可能的早些到了地方,却是空无一人。
上官荀依想着去找上官秋月问问状况,想了想对方的身体状态还是算了,后来幸好听到一个回来的马夫自言自语,大概知道了城西这一方位。
她看着斜照的太阳,哼着小曲儿,朝着书舍的位置跑去。
这所谓的书舍,也是她幼时来过的地方,在她印象中,谢爷爷与林惜之那时关系还算不错。
“谢壹爷爷!”
隔着很远,她便看见站在门口的老者,抬手喊了起来,空灵的声音穿透枝繁叶茂,让对方微微一怔。
“是……荀依丫头吗?”
“是我呀,谢爷爷,这么久不见,您老竟然还记得我嘛?”
少女笑嘻嘻的看着老人,做了个比耶的动作,模仿着小时候的样子倒是可爱。
“自然是记得,只不过没想到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哎哟,我还记得你小时候……”
少女静静的听着老者说话没有插嘴,她知道,这是老人的“通病”,只要一谈及很多年前的事情,尤其是关于孩子小时候这种,他们就会打开话匣子,说很多陈年旧事。
所以她很乐意倾听这些,毕竟……已经很少有人会喊她荀依丫头了,也很少有人记得她童年的事儿了。
大约说了有一会儿,谢壹才是慌忙回过神,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话多后,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问起正事儿。
“怎么啦?荀依丫头今日怎么会来爷爷这了?是来寻云牧的?”
一语道破天机,倒让本来都想好说辞的少女脸色微微一红,她笑了一下,轻轻点点脑袋,便是垂眸。
见此状况,老人乐呵呵的笑了两下,并未说些什么。
看破不说破,如此才算尊重人家小姑娘。
况且,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壹微微正色,他抬眸环视一圈周围后,语气严肃起来。
“荀依丫头,你先听我说,其实云牧那小子先前来过一趟了,只是事情……”他把早些时候的事情解释了一遍,从怀里掏出那张麻纸塞到少女手中,长叹一口气。“我估计这小子是怕连累我,所以去对付那什么上官策了。”
“上官策……这个混蛋……!”
默念麻纸上的话,少女的脸色低沉了下去,双手死死攥紧,隐隐处在了爆发边缘。
她其实早知道了上官策对云牧的诸多行径,殴打、辱骂更是早有耳闻,所以先前就有对这个所谓的堂弟下狠手教训过,甚至有一次给他打的半个月下不了床。
“想不到明面上跪地求饶,私下里还是这样,这个该死的家伙……”
但少女很快就收起了自己脾气,她抬眸看向老人,稍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讲了出来。
“谢爷爷,其实……抓小春小秋的事情应该不是上官策自己的决定,而是上官弘致的决定。”
“上官弘致?你是说当年那个为了上位成为家主,杀了……”他微微停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在他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凌冽的杀意。
“嗯,就是那个为了提升自己地位,杀了一城之人的刽子手。”上官荀依点头确认,继续解释道,“他将云牧控制在上官府邸也是为了给我小妹换骨头,以此为她续命。”
“换骨?你是说他要把小牧的骨头给挖出来给她女儿换上?”
“嗯……”
“这混蛋!仗着自己实力高作恶多端这么多年,想不到竟然把手伸到了孩子手上……不行,我要亲自去找他要个说法!”
眼见谢壹就要冲动离开,少女赶忙拽住了他,拼命摇头。
“谢爷爷,您不要冲动,我记得您好像受伤了吧?万一真出事了,小春小秋可怎么办?”
“您放心,我现在就去找云牧,我昨日回了师门,找了些法子,今晚肯定会想办法带他离开的,您的话……就赶快带小春小秋去更远的地方吧。”
少女松开手臂,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眼老人,心里总觉得有些慌乱,不知为何,她心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爷爷,您千万别冲动,我会带云牧离开的。”
而后,便是转身离开。
少女不知道的是,这是两人多年不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从此,这世界上便又少了一个她上官荀依亲近的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