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气息,这冰冷又固执的触感……像一把钥匙,骤然撬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铁门。

十年前。覆雨翻云的练武场内。

天色灰蒙,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压迫感。青石板地面冰冷坚硬,一群年龄相仿、穿着统一劲装的少年武童正在场中操练,呼喝声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狠厉。

场边角落的石阶,冰冷如铁。宁舞阳独自坐于其上,与这片充满压迫感的喧嚣格格不入。

“喂,新来的!”一个明显高壮一圈的武童,带着几个小弟围了过来,“听说你是个聋子,听不见别人讲话!不知道你懂不懂的规矩?”

宁舞阳他没有抬头,紧抿的唇线绷得更紧,手中刻刀更用力地削着木块。

“我就说吧!他都听不见!”另一个武童嗤笑着,引来周围一片不怀好意的哄笑。

“哑巴木头!”不知是谁起了头,“一个哑巴,就只会自己乱削木头!”

恶毒的窃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然则,负责看管的教头却只是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阴影里,眼神才刚扫过这边,就装作没看到般地移开,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练武场每日上演的、无足轻重的小小节目而已。

宁舞阳抬起了头。

那双眼眸,没有泪光,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幽暗的潭底,压抑着汹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被世界彻底背弃的孤绝。他的目光像淬了火的刀锋,狠狠刮过那些嘲弄的脸。这眼神让哄笑声微微一滞,随即却爆发出更响亮的挑衅,和更加露骨的鄙夷。

“哎!喝茶了喝茶了!”这时,远远在另外一边,有一个武童向着四处招手,“婢女们送茶来了!大家赶紧喝啊!”

“算你走运!”瞧不起地哼了一声,高壮的武童带人走了。

对武童来说,休息的时间十分宝贵,能喝上一口热茶更是天赐般的给予,所以每个人都很积极,甚至还会因此发生争抢。

宁舞阳不想和他们挤在一起,依旧坐在阶上,低头削着木雕。

“你在雕什么?”

一道陌生的声音,在距离宁舞阳极近的地方响起,宁舞阳望过去,看到一个没见过的女孩。

她穿着洗得发白、浆得硬挺的青色婢女布裙,头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固定,身形纤细单薄,像一株在寒风里摇曳的细草。

“喝茶吧。”

和那些对武童或追捧,或畏惧的婢女不同,这女孩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的,好似只是在执行最基本的命令。

她是谁?在宁舞阳来到覆雨翻云的两天之中,他从未见过这个婢女。

他没有动,女孩却是向他走近。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弯下腰,将手中粗糙的木托盘,稳稳地放在旁边冰冷的石阶上。托盘里,只剩下一碗孤零零的热茶,袅袅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脆弱。

以指节带着薄茧的小手,女孩稳稳地端起了那碗热茶,递到宁舞阳的面前。

碗壁滚烫。她纤细的手指捏在粗糙的陶土上,指腹迅速被烫得泛红,但她端着碗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碗中淡色的茶水,映着她平静无波的、墨玉般的眸子。

手上的动作停下了,宁舞阳望着那碗递到眼前的茶,犹如望着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十二年的人生,恶意是常态,寒冷是底色。他习惯了恶意的嘲弄、厌恶或施舍般的同情,却陌生于这过于淡泊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对女孩而言,递出这碗茶,是她工作的一环,是认定在此刻必须完成的事,与他是谁,有什么反应无关。

宁舞阳忽地有些无所适从,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铁,又硬又烫。他可以挥手打翻这碗茶,可以用凶狠的眼神逼退她,还可以直接起身离开,彻底地把她无视。

可他却无法逃离,女孩的眼神令他下意识地屏息。在她的眼中,映着他此刻如同困兽般的模样,表面狰狞,实则脆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定住了他所有暴戾的冲动。

时间在两人之间凝固。但白茕幽的手,依旧是稳稳地托着碗底,纹丝不动。

终于,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驱使下,宁舞阳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冰冷僵硬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在来到覆雨翻云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一声雷响,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冰冷的现实将宁舞阳重新淹没。他被白茕幽半拖半抱着,踉跄地穿过被暴雨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庭院。

月华堂厚重的木门,被白茕幽用肩膀顶开,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却带不进多少暖意。堂内空旷而冷寂,一如它的主人。几盏长明灯在角落里幽幽燃着,光线昏黄,勉强勾勒出冰冷华贵的陈设轮廓——巨大的云纹屏风,沉木的桌椅,墙边悬挂的森冷兵器,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宁舞阳的、如同寒铁般的冷冽气息。

白茕幽将宁舞阳安置在屏风后那张宽大的、铺着玄色锦褥的榻上。宁舞阳的身体一接触到柔软的织物,支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便彻底消散,沉重地向后倒去,深陷在锦褥之中。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湿透的墨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在玄色的锦缎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白茕幽没有丝毫停顿。她自己也早已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冷得微微发颤,嘴唇依旧没有血色。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寒冷,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眼前这个濒临破碎之人身上。

白茕幽动作利落地转身,从角落的柜子里抱出干燥的布巾。先是跪在榻边,用一块宽大柔软的布巾,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吸去宁舞阳脸上、颈间的雨水和泥污。她的指尖隔着布巾,能感受到他皮肤下滚烫的温度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湿漉漉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擦干脸庞,白茕幽迟疑了一下,目光落在他同样湿透紧贴在身上的红色劲装上。

在没有任何命令的前提下,主动去脱掉少爷的衣裳,这显然超出了一个婢女的工作范围。然而,当白茕幽的目光,触及到宁舞阳紧蹙的眉头和微微发紫的嘴唇时,担忧却是压过了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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