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脸上强撑的笑意如同潮水般飞速退去,方才那抹因为女儿坚定赴学而激起的自豪红晕,转眼被一片失血的苍白取代。
她僵立在原地,像一株骤然失去支撑的藤蔓,肩膀轻微地垮塌下去,呼吸变得短促而艰难。
眼眶里蓄积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沿着脸颊滑落,在嘴角尝到咸涩的滋味。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样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汹涌流淌。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奥蕾莉娅消失的那一点,仿佛要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重新构建奥蕾莉娅的轮廓。
窗外的花草葱郁依旧,微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可这些平日里抚慰人心的声音,此刻都成了放大寂寞的背景噪音。
“奥蕾……”一声破碎得不成样子的低唤从她颤抖的唇齿间溢出,饱含着母亲骨肉被剥离般的疼痛。
我没有即刻出声,只是静立在她身侧,如同一座沉默的界碑。
这份痛楚如此剧烈而真实,是独属于短促生命对繁衍联结最本能的撕扯,时间在她无声的泪水中流淌,日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终于,我抬起手。
没有华丽的词藻,没有空洞的安慰,我只是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微倾,伸出手臂,用最轻缓的动作,将哭泣到几乎站立不稳的艾米,小心翼翼地圈入怀中。
动作有些许生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我比她略高,她的额头正抵在我的肩颈处,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我深紫色的衣料,留下冰凉的印记。
“艾米,”我的声音平静如旧,却像浸透了冷泉的丝绒,低沉而清晰地落在她耳畔,试图为她紊乱的磁场注入一丝定锚的力量,“奥蕾莉娅,会好好的。”
我能感受到怀里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抬起头,泪水浸泡过的棕色眼眸望着我,里面是濒临碎裂般的痛苦和全然的不信:“你怎么……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安妮……那里那么远……我甚至不知道她吃的饭是不是热的,夜里会不会害怕……她还那么小!”
最后一句,带上了哭腔和控诉的意味。母亲的心,总是会被放飞的女儿可能面临的、哪怕是最微小的苦难无限放大。
我没有移开视线,任由她的脆弱目光直刺我深渊般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份平静并非无情,而是承载了足够厚重的保证。
我收紧了环抱她的手臂,这份贴近带来的安稳力量,似乎比语言更能渗透进她此刻脆弱的内心。
艾米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微微颤抖,哭声渐渐从无声的汹涌变为断续的、压抑的抽泣。
她不再质问,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我的肩窝,仿佛那里是能汲取安定力量的源泉,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我背后的衣料。她的眼泪依旧滚烫,但那暴烈的能量风暴似乎被这冷静的分析和无声的依靠渐渐抚平。
我们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夜色如同深蓝的绸缎,缓缓覆盖了房间。屋内的魔法灯盏感应到黑暗,自动亮起柔和的暖光,透过窗棂洒下,将我们依偎的身影拉长。
“可是……安妮……”她的声音闷在我的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倦意,“家里……太安静了……听不到她的笑声。”
“我知道。”我低声道,回应着她的悲伤,而不是否定。我将手掌轻轻覆在她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后心位置,掌下传来她心脏急促而不稳的跳动。“安静总会习惯,但爱不会消失。奥蕾莉娅在那片星空之下,她的心跳、她的思念,会通过这条存在的脉络传回这里。”
我维持着守护的姿势,直到窗外的星辉越来越清晰,直到艾米的哭泣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疲惫而深长的呼吸吹拂在我颈侧。她的身体从僵硬变得柔软,重量更多地倚靠在我身上——那是精神和身体双重疲倦后的松弛,她在这个怀抱里找到了暂时的休憩港湾。
“睡吧,艾米。”我的声音更轻了,如同掠过夜色的微尘。
我抱着因极度疲惫而最终陷入沉睡的她,动作轻柔地像对待最易碎的星辰。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横抱起她几乎没有重量的身躯,走向她寂静的卧室。
将她安置在那张还残留着昨日三人气息、此刻却过于宽敞的床上,为她掖好被角。
她没有醒来,只是眉心还紧紧皱着,仿佛梦中依然为女儿悬着心。
我在她床边静立片刻。月光从窗帘缝隙渗入,照亮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痕。
我的指尖没有拂上她的脸,只是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一缕极其稀薄、蕴含着深沉安宁,她的呼吸变得更沉、更均匀,如同被包裹在安稳宁静的云朵里。那片被撕裂的星空,仿佛在她的睡颜里,被这份寂静的力量悄然补缀起来。
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穿过空荡的庭院。这个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艾米和我。漫长的岁月长河在我脚下滑过,带走了那个会笑会闹的小小身影。
但艾米平稳的呼吸声在身后静谧的房间里响起,与遥远努尔兰卡深处那一缕坚韧而安心的灵魂脉动遥相呼应。
那份如同藤蔓般缠绕的牵绊与思念,在艾米沉静的睡颜上,在远隔重洋的无声信号里,在时间轴的两端,沉淀出足以跨越时空的安宁暖意,我想我和艾米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