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作为观众的我们,不难从两位主要角色反复、无趣、几乎一成不变的日常中看出:这是一部关于哲学,更确切地说,是关于虚无主义、关于形而上学的电影。其内核比起讲明白一个故事,更多集中在对于“状态”的探讨上。传闻说尼采于1889年在都灵的一座广场上,为一只被虐待至死的马儿哭泣,最后精神失常。这种对于癫狂的呼应,映射到电影结尾的黑暗,是否就如同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我认为是对的。贝拉·塔尔显然是带着强烈目的性拍摄的《都灵之马》,无论是同样遭受虐待的马,还是角色的半边瘫痪、麻木不仁,都在对尼采这位哲学家发出致敬。而这一切,更是体现在电影中角色所做之事的无意义。
是的,无意义便是这部电影最让我感到不适的地方。在此,我必须强调,同样作为一个电影人、电影从业者,我对贝拉·塔尔的艺术理念是非常佩服的,但与此同时,我也不认可他的创作内核。如果说世间万物最终会归为虚无,虚无主义便是最终答案的话,那一切未免也过于无趣、过于极端且不可反驳了吧。就像是电影中角色的食物永远都是无趣的,只有盐和水煮土豆;还有送给角色圣经的吉普赛人,以及毫无意义的逃难——都在无时无刻强调世界的荒诞与无意义。这一切对吗?电影是谎言的艺术,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果说一个人的生活注定是一场循环往复的受难,那到头来,为什么贝拉·塔尔自己却成为了被世人铭记的伟大导演?为什么提出虚无主义并畅聊它的人——加缪、萨特等人——在个体死亡之后依旧影响着后人?显然,从个体的角度出发,不断钻牛角尖就会发现,面对最终的死亡时,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带进坟墓的。但从一个更辽阔、更广泛的角度出发,单纯把一切都归为无意义,又是否过于片面?一味沉浸在无意义的美学之中,却又不愿意给出答案,就像是尼采在留下了一大堆问题的同时,也给出了自己的解答——《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超人”的概念,就是尼采眼中人们该如何面对虚无的手段。而贝拉·塔尔到底带来了什么?这个问题显然在《都灵之马》中没有得到任何解答。他只不过是把世界毁灭了一遍,证实“上帝已死”这个概念,然后就没有了。诚然,电影两个小时的篇幅无法承担如此巨大的内容,去展示虚无再解构虚无。但这样一种“抛出问题,又不试图提供答案或解题思路”,是否是一种不负责任?他就像是悖论一样总是在原地兜圈,最终得到的结论“只有可能是没有结论”,而这一切我认为恰巧是《都灵之马》所希望观众得出的“没有结论”。
这里就必须扯回最初的问题,也就是为什么我并不认可贝拉·塔尔的创作核心。因为这一切看似有迹可循的背后,也不过是一个电车难题而已——解决一个问题需要抛出更多问题,最终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没完没了的兜圈。既然贝拉·塔尔,乃至尼采自己都显然没有成为“无意义”,那何尝说这种“虚伪的表达”能够被视作一种伟大来被人讨论?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它当做是一种对于答案的解构,毕竟在一切都可以被解构的当下什么都可以被解构。但我们也一样可以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去抨击解构本身,而这便构成了所谓的后现代。垃圾艺术也随时诞生;当然我没有说《都灵之马》是一部垃圾艺术,也同样不否认其美学价值。这里我只对其内核,以及哲学观念进行反驳。说回,贝拉·塔尔本身,毕竟我们总喜欢那他的早年的经历来说事,把他的所作所为都归为一种对过去人生的总结,说这是一种“真诚”的体现。但显然,当我们拿起“过去的武器”开始为一个人开脱时,就陷入了一种自证的怪圈。一部优秀的作品,不需要多少证据来证明其中的伟大,就像《罪与罚》中拉斯科利尼科夫对自己暴行的开脱一样,不过是一种苍白的自证。怎么也翻不过的山丘,怎么也不愿意吃草的老骥,怎么也吃不完的土豆,怎么也点不亮的油灯——一切的压抑,到了最后,都不了了之。这和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自己杀人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理想”一样,又何尝不是一种苍白的借口?人生来就有着不吃土豆的权利,生来就应该翻过山丘,生来就不应该屈服于压迫,生来就应该能够在黑暗里起舞。苦难是必然发生的,但除了苦难之外,世上一样有着美好与令人兴奋之物等待着人们。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结局是在忏悔后开启新的生活,而《都灵之马》却永远都只能停留在最后的黑暗中,深深睡去。
最后,作为补充,我认为人们对于贝拉·塔尔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极为相似,甚至说是“精神继承”的想法,根本就是空穴来风。从最显而易见的地方出发,就是老塔所拍摄过的电影很少会过分涉及虚无主义与无意义。老塔的电影之所以让人喜爱,无论是《乡愁》《潜行者》《安德烈·卢布廖夫》,还是《镜子》《伊万的童年》等等,其中除了让人又爱又恨的长镜头之外,就是蓬勃的生命力。就连作为遗作的《乡愁》,也一样在悲伤中充满了对生命的警觉与热爱。塔可夫斯基的片子里所拥有的那种较为隐晦的热情,在贝拉·塔尔的电影中藏在哪里,我是真的没有看出来。无论是先前的《撒旦探戈》,还是后来的《金鱼马戏团》,都一样充斥着过于浓厚且不必要的忧伤,让其更像是一种精神分裂,而不是对于世界的刻画。